第二十一回药石误投丧明抱痛蒹葭幸托凉血甘居
贾端甫听说范星圃那里有人来请,连忙起来洗漱穿衣,匆匆过去。到了那边,全似庄也刚到,两人同到床前一看,见那范星圃昏迷不醒。等了一刻,忽然睁眼看了一看,叹了一口气道:“唉!想不到我范星圃年未四十官至三品却竟如此结果了。”说罢,两眼一掉已向大罗天上去寻他前后的两位夫人重结那来世姻缘。可怜这么一个能员,竟弄到赍志九泉,殁于旅馆。做书的做到这里,也都有些不忍下笔。贾端甫、全似庄均各嚎啕痛哭,那衣衾棺木到午后也俱齐备,天气正热,不敢久停,拣了酉时入殓。同城文武因是本府同甘肃臬台的把弟,都来送殓,比他在九江断弦的时候还要风光些。过了头七出了殡,寄在一个庙里,全似庄、贾端甫都来步送,那些文武也来的不少。 当这范星圃病重的时候,贾全两家都在那里忙着料理喜事,最忙的是那位正定府的帐房师爷,顾了这边还要帮着那边,办着红事兼着办白事,比我做书的这枝笔还要忙些。那贾端甫租的公馆也不大,是三开间,前后三进。头一进,大门二房中间有个过亭;第二进,两间做厅一间做签押房,两边厢房一边做帐房,一边做了门房;第三进,是上房上首一间,贾端甫自己住着,下首一间与他儿子做新房,却把后半间隔出预备陪嫁丫头、老妈所祝两边厢房都是三间,靠上首的这一间都有门可通上首厢房,是他这位未正名的姨太太住着,因为名分未定不好明明白白的同住一房,其实是一直同起同眠的。那个门却是开着,以便出入自由。下首厢房是静如小姐住的,姨弟都已大了,又要娶亲,自然要避嫌疑,所以那个便房却是钉住了的。 湖北带来的那个老妈住在上首厢房对间,因为要办喜事,又在本地雇了一个老妈住在下首厢房对间。这位静如小姐同那小双子姑娘,在彰德以寡敌众,鏖战一场,固然创巨痛,受的是皮肉之伤,不多几日肿消痛止,已容得老僧出入。那小双子是搬了公馆就照常更衣入侍,这静如小姐虽然此一番在嚼,然而一曝怎能抵得十寒,那时患其多,此刻特苦其少,可恨那道便门又被他们关断,蓝桥咫尺欲渡无门。这天离喜期只有三天,贾端甫去找全似庄商量事体。静如小姐想道:再过两日这兄弟就要新婚,一双两好其乐融融,既联结发之欢,宁恋燃须之爱,未必重来问津,岂能强与分羹,自己是已辟桃源,难寻刘阮佳期,幽恨方长,若不趁此一遣旷怀,不知何日方尝异味,这机会万不可失。就悄悄的走进新房,看他兄弟已光着脊梁躺在新床上睡下午觉,这静如小姐就坐到新床上去,把兄弟推醒,同他谈了半天,究竟他们谈些甚么?做书的没有去窃听,想来也不过填阕,贺新郎好姐姐的南词北曲而已。静如小姐打他兄弟房里出来不多一会,贾端甫已从全似庄家回来,两人私下十分庆幸。贾端甫进了房脱了袍子觉得甚热,这年秋燥异常,虽是七月半后比伏天还要热些。恰好有新买的西瓜,就开了两个叫了儿子女儿并小双子一起同吃。静如小姐说不吃,这女儿家吃不吃冷东西是不好勉强她的。那位少爷拿起来就吃,一来是父命难违,说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,二来觉得这样热天吃点凉来也不要紧,只急得那静如小姐暗中跺足,同他做了几回眼色,可恨这蠢物也看不出来,一口气把半个瓜吃完,又喝了一碗瓜露。这瓜露吃下去,就觉得有些停在胸口,腹中隐隐作痛。这位少爷也有点害怕,自己去找了快生姜泡了开水喝了下去,哪里有济。到了晚上,腹痛非凡,晚饭就没有能吃。贾端甫道:“今天天热怕是受了暑,发了痧气,弄了些卧龙丹、行军散之类与他闻。”打了几个嚏,还是不好。又给他周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红瘢紫块,以为痧气总刮尽了。哪知到了夜里,疼的更甚。次日早上,请了个医生来看,说是中暑,开了一个香薷饭还加上两味药。这药下去,那肚子疼的更加厉害,直声喊叫,满床打滚。这天全府正过妆奁,新房里却正在闹病,连铺设都不能,只好东倒西歪的堆着,那湖北老妈子说道:“少爷这个病的样子倒像是夹色伤寒。”贾端甫想:儿子还没有完姻,向来又规规矩矩,不敢出大门一步,怎么会得夹色伤寒?这些老妈子懂得甚么,也就不去理他。又请那个医生来看,那个医生道:“不要紧的,让他喊喊滚滚,那暑气才带出,这正是那药力与外邪在里头斗呢,再带一带汗就会好的。”又在原方上加了一味麻黄,一味六一散。这一帖药下去,更加不是。到了晚上却倒好了些,怎么见得呢?那位病人也不喊了,也不滚了,不过微微的在那里喘气,岂不是被医生医好了些么? 做书的觉得,天下惟医学最难讲究,就是外洋的医生也不能人人皆精,这个学问真要心细意诚,既不可背了古方,又不可泥于古方,不能不问那病情以意逆志,也不能惑于众论遂设成心,到了这家看病总得一心一意的在这病人身上,还不知道如何,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,岂是可以儿戏的事。大江南北有两位名医就是名重一时,请他一回非十余金不可,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到,若远道相迎则每日非百数十金不可。这两位医生一位呢,是到了人家开口就是“今天某大人家请我我还没有去呢;昨天某乡绅的如夫人已经上了灵床,被我一剂药扳回来;某太学的老太太要不是请了我去,怕的要不行了,现在无碍了;我才接到个电报某大僚又来请我,你看这里这么些人等着我,叫我怎么丢得开手呢。”说完这些大话,就讲某省督抚放了某人,那是同我最要好的,某省藩臬开了缺可惜可惜,某人可以得某差,某人可以署某缺,某人进来甚红,某人却也黑了。这些话诊着脉,开着方子,嘴里都是不断的。一位呢,小户人家是请他不到的,官慕绅商人家,必得要预备着好酒好菜请他,有花的地方,还要找两枝花陪他。看起病来你说是肝旺罢,他说不错是肝旺,你说是气虚罢,他说不差是气虚,开起方子来,你说怕的要用附桂,他说附桂是必要用的,你说能不能用生军,他说生军狠可用得,总是顺着风。这两位医生医好的人却也不少,做书的可不敢请教,做书的本来也想学医,因看这事关系太大,自揣才力不及,知难而退,劝天下的粗心人、寡识人、浮躁人、性情固执的人、太圆通的人、专讲肆应的人,不学医不行医,也未始非积德之道。 再说这贾少爷的病,只有这位静如小姐明白,几回要想说,总有些说不出口,可是又急又悔。这天晚上看了这个情形,实在忍不住,只好说道:“这个医生的药吃下去看来总不对,爹爹得另外请一位来看看,不可执定了受暑呢。”贾端甫又叫人到全似庄那边去打听打听,说有位老师医理还好,就赶紧请了过来诊了脉,问了问病情,看了看吃过的方子,抬头说道:“这个病是阴寒,要是一得了就治那并不难好的,现在耽搁久了,又吃了这么些不对症的药,恐怕救不转,这位先生可真误事不浅,姑且开了方子碰碰看罢。” 那时已三更多天,贾端甫赶紧叫人去敲打了药铺子的门,拣了药来煎好了,那位少爷已经牙关紧闭,好容易撬开灌了下去,又不是仙丹,怎么会灵呢?到了黎明,这位少爷竟已无声无息,替他拣的跨凤佳期竟做了他的骑鲸吉日,可怜这条小命竟送在这半个西瓜上头,比那范星圃吃那强盗砍了一刀因而丧命,似乎还要冤枉些呢。这贾端甫年将半百只此一子,叫他怎不伤心,顿足槌胸,呼天抢地,几致痛不欲生。就是那位静如小姐连枝情重,剖蒂神伤,也是哀哀痛哭如失所夫。那张全赶紧去料理棺木,一面到府里报信,全似庄也就过来洒了几点泪,宽慰了两句,那位新娘下文另有交代,暂且不提。到了下晚成殓,是个动殇不能久,第二天就抬了出去。贾端甫不解得这夹色伤寒的缘由,晚上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谈起来,这位如夫人一想弄的不好,还要疑到我身上,这可不能不实说了,当下说道:“这件事我本来早想同你说,因为关系太大,我又没有拿着实据,告诉了你,你的脾气是最方正严厉的,那还容得么? 这是有关人家性命名节的事,我又算不得个甚么好人出来指证不成,不晓得的人,还要说太太留下这一双儿女我容不得,故意造言生事呢!所以一直忍到今儿,自从在彰德府衙门里,我就觉着小姐同少爷的情形不对,因为少爷年纪小才十三四岁的人,那里去敢瞎疑他,后来在浙江、湖北几处衙门里,时常看见少爷清晨、黑夜在小姐房里走出来,老妈子也同我说过,我都拦着不准乱说。只想少爷娶了亲,小姐嫁了出去,一床棉被盖了过去岂不好呢?前天,你打全亲家老爷那里回来,约有前半刻钟的功夫,我在门帘里看见小姐打对面房里匆匆的走了出来,我想姊姊在兄弟房里坐坐也不算件事,后来你叫我们吃瓜,小姐不肯吃,少爷吃着,我看小姐望着少爷挤眼眨眼的,我心里就有些诧异,然而也想不到他们大白天里会这么胡干。 现在说少爷得的是夹色伤寒,那可事事对景。我可劝你,现在少爷已经死了,你追究起来也是无益。再把个小姐逼死又何苦呢!徒然闹的通国皆知,不如装作不晓得,赶紧找个人家把这小姐嫁了过去岂不干净!你想想是不是?”贾端甫这才晓得他这位爱女竟是个鲁国文姜。 看书的诸位,贾端甫如此一位道学先生,家政又严肃如此,怎么他的妻子儿女会如此淫荡呢?做书的以为此皆贾端甫治家太严之过。有人问做书的说道:“这话说的不通,我正嫌贾端甫治家不严才有这种流弊。假使他当日连那张全的妻女都不准他进上房,这十几岁的幼儿,都撵到中堂以外,岂不就没有这些事了呢。”不知道天下的事体无一样可以强制,只有顺性而导,使他涵濡于不觉就我范围,若去逆而制之,就如搏沙遏水必致溃败,决裂男女,身备淫具他不动欲念则已,动了欲念铜墙铁壁不能限他,刀锯斧钺不能禁他。只有愈遏愈炽的泰西人,讲那平理近情、顺道公量的治法教法,并不是抑君父之权,实有鉴于中外家国历来变乱,无不由于防制太严,惟有使各适其性,方能消患未来,而且人生处世无论何人总宜待之以诚。 做书的生平不谈性理,只有这“诚能动物,不诚无物”两语是细心体验确有至理的。家庭之中果能处处以诚,则妻妾、子女自然各循其分,不忍相欺,若我不以诚相待,惟处处以礼法,即使勉循规矩,那心竟亦断不相属,况至于拂人之性,则尤为不干物忌,上损天和。你看那笼鸟瓶花已觉得不如那得食阶前的瓦雀、自生墙角的蓬蒿来得独饶生意,人为万物之灵,更岂可拿他束缚拘挛,使他一无生趣。贾端甫把他的妻子闭在深闺,一步路不许她乱行,一个人不许她乱见,诸位设身处地,如果做了他的妻女愿意不愿意呢?妇女人家必得一个男人的面不见,才能全他贞节,见了男人就要不端,这种妇女也就不堪承教。贾端甫既以不肖之心待其妻女,其妻女自必以不肖自待。 所以,有一位先生说过“中材子弟全视父兄之驾驳,何如驳驳得宜,则弩骀可成骐骥,驳驳失当,则鸾凤可为鸱鸮。”这周似珍夫人、贾静如小姐秉性虽非坚贞,廉耻亦未尽丧,比起那上海堂子里中等倌人也还不致不及。何以那些倌人虽日与客人裙屐相亲,到了留宿也还要斟酌,不是见客就留用的。相帮伙计朝夕相见,也并不致乱来。倘使贾端甫扫除那种假道学的家规,让他们舒畅天机怡情适志,这一位诰命夫人、一位千金决不致荡检逾闲,毁生灭性至于此极。所以,做书的不归咎于贾端甫的妻子、女儿,专归咎于贾端甫一人。自古以来,低裤裆出在铁门槛里头,诸位将正史稗官人情物理细细的考究,便知道做书的不是于贾端甫身上过为刻论了。 再说,贾端甫细想这位爱姬的话真正不错,现在再去追究必致丑声外扬,只好不闻不问。幸喜这位爱姬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,宗兆可以不愁。但是,这女儿带到甘肃衙门里去嫁,万一人家因为不是原身吵闹起来,在那任上岂不丢脸?听说那东明县拿到一个强盗,已把那彰德的事体供了出来,这里人家大约都有点短道,不如在此地找个人家嫁了。如果有什么说话,还可以朝强盗身上一推,那是遭逢强暴不能怪我闺门不谨的。 想了一想,也就向他那未正名的如夫人说道:“既然你这么说,我也不去追究,明天去托全似庄做媒。”当晚收拾安寝。 次日去托了全似庄,因恐全似庄是个本府,差不多的人够不上找他做媒,又去托了全似庄的账房书启各位师爷说:“不拘官幕绅商都无不可,我是因为要了却向平之愿再去到任,省得累赘,所以愈快愈好。”他这位小姐在彰德府城外立的那次“功劳”,这时候,东明县已经拿获夜飞鹏的口供,正定已纷纷传说,说是这回他这少爷说是得的夹色的伤寒,他这少爷向来不出外玩笑众所共知,人家也总疑在他这位小姐同那位似是而非的姨太太身上。所以,贾端甫一开口,几位师爷也就深知来意,嘴里答应心里却想道:天下哪有这种愿做乌龟的人来就这门亲,这杯媒酒是吃不成的。那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,也是这静如小姐的红鸾星动。 恰好有陕西要进京引见的一个知县,是这位账房师爷的表弟,因为引见之资尚有不敷,想找表兄想想法子,或是托托京里相熟的票号金店通挪通挪,所以路过此地小作逗留,听见贾臬台托他表兄择婿,就赶紧跑来找他表兄,说是正想续弦,求他作伐。这位知县姓史名学窦号五桂,山东东昌府的人,原藉山西。他的父亲从小跟着一个姑夫在山东抚台衙门里当三小子,有一位武巡捕看他长的俊,要了他去当个小伴当,不久又提拔他当了一名戈会哈。那时候,捻匪还未十分平静,有些没见识的官幕,把各家的家眷资财搬在一个山里住着,置了点军火器械,雇了些人保护。有两个带营头的武官,知道里头子女玉帛甚多,就起了觊觎之心,同抚台说是些会匪盘踞在山里,抚台委济南府查,济南府说内中都是良善绅民并非会匪,这些武官未遂所欲。又在抚台面前播弄说,这济南府也是会党,天天早上跪香诵经,文武官都知道的。抚台又委了一个候补道去查。这位候补道最爱小,当过两回乡场监试,供应的东西无一样不卷得干净。当营务处的会办,那些提调文案拿他开心,每天在他座儿旁边放几个小东西,他总欣然怀之而去。这两位武官知道他的脾气,略略点缀了点,他回来就照着那武官所说的情形禀复。抚台大怒,登时把那济南府参出,另面派营剿洗,这些营头御侮靖寇,则不足;焚村掠寨,则有余。奉令之后踊跃非常,到那山中争先直上,那些雇来保护的人,见是官兵自然弃甲抛戈,一哄而散。可怜这些官幕的妇女,被这些兵弁糟塌到不堪。事后,有位知府出资收赎也救出十之一二,有些妇女还肯说出名姓,有些只求择配,不肯再替夫家母家丢丑。这位知府做了这事,就添了一位状元孙少爷。这史五桂的父亲那时也跟着那位武巡捕前去,也得了点资财,又掳得一个女的,也是人家一个少奶奶,看这史五桂的父亲年轻貌美,便也愿意相从,身边穿的一件小棉袄里边全是金珠,这史五桂的父亲因此便是小康。又在这一案里保得一个把总。全似庄所请的这位账房师爷就是这少奶奶夫家的侄儿。事平之后,彼此认亲来往,所以同这史五桂算是表兄弟。那位抚台却因此事不满于众言论,被交官弹劾。那位抚台就写信托一位向来有交情的军机大臣招呼招呼,谁知那位军机大臣复信出来,说是“物议正繁,无能为力”,劝他避避风头。那位抚台没法,只好挂冠回籍。 史五桂父亲的姑夫也跟着回了山西。史五桂的父亲就在东昌府的乡下置了点田产,带着那少奶奶安居乐业。 隔了十多年,那位抚台又带恩起用进了军机做到中堂。因为那军机大臣当时未肯出力,致他迟作十年宰相,怀恨甚深。 恰恰那军机大臣的儿子在他属下,到底被他参了。史五桂的父亲听得这旧时主人的声势赫显,不免官兴勃发,带了点礼物,要想到京里去找他。不料,渡黄河时翻船落水尸首都未寻得。 史五桂的丈人姓杜是个曹州土霸,却值《老残游记》上所说的那位某太尊,做曹州府因他丈人捕匪出力狠为重用,史五桂跟着他丈人跑跑也就搭了名字保了一个县尉。等到拳匪的那年,官府查得他丈人是个拳匪头子,拿去正法,他却已先溜到陕西,指省禀到,又在办皇差的案内保了一个知县。这回到了正定也将近半个月,贾小姐的这些故事他也应该有点风闻,何以甘心来吃这一杯剩酒残肴呢?他却有个用意,也与当日贾端甫肯娶周似珍的心思差不多,一来因为贾端甫是个聆省臬台,将来总可倚靠;二来晓得贾端甫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死了,打听打听他那官囊总有十多万,将来这份家私做女婿的至少总要沾润他一半。《聊斋》上说的,一顶绿头巾岂真能将人压死,况且在未过门以前的事体,譬如讨了个窑姐儿呢?所以,起了这个念头。 诸位倒也不必笑话他,现在这一类部族做到宫保封疆的都有,就做做又何妨呢。这位账房师爷听他表弟来托做媒,心想:这种高亲去攀他做什么,而且他到底是个臬台,这种样的官阶、家世、人品怕他看不上眼,说了还要碰钉子呢!既而一想,我这位表弟这回来找我,我要应酬他,将来不知几时才能归还,就是替他特借,那担子也还是在我身上,他还不起,人家只向我要钱,若要不应酬他,他心里岂不见怪?他到底已经保了知县,将来安见得没有找他的事,现在若替他把这头亲事说成,那时,他同贾臬台做了翁婿,他引见的事体贾臬台能不帮忙不成?就是说了不行,也没有甚么要紧,好在是贾臬台托我的,不能说我冒昧高攀,就向着史五桂说道:“老弟,你几时断弦的?我还不晓得。”史五桂道:“我内人是旧年故的,家里来了信,我一直没能回去看看,我这回进京本想在京里托人做媒,若京里说不成,我还想请两个月假回去走走,在家乡讨一个。 今儿听见贾臬台托你做媒,所以找你替我说说。”那账房师爷道:“托我呢,是贾臬台亲口托的。但是,这位小姐你大约也听见些,可不是什么整货,你明儿不要吃了二刀韭菜怨我媒人。” 史五桂笑道:“你尽管替我去说,我认的决不来怨你。”那账房师爷道:“既然你愿意,我就替你去说看。”正值全似庄要去拜贾端甫,这账房师爷就跑去同全似庄说了,请他先禀。 全似庄也晓得贾端甫这位千金声名不佳,自然早点嫁了为是。 既然有人肯讨,那是最好的事,也就答应替他去说。 全似庄见了贾端甫,谈了些闲话就说道:“令媛的亲事倒有一家在这里,是我那边账房朋友的表弟,姓史,他是陕西过班引见的知县,不过是续弦。”贾端甫道:“续弦也无妨,这们史大令有多少岁,不知是哪里人?”全似庄道:“这人我也见过,年纪也只三十多岁,是山东人,原籍山西,也是旧家,听说同从前一位中堂也还有点亲谊。”贾端甫道:“我也想早点替他们完了这喜事,清清爽爽的去到任,省得多远的路,拖着这些人。既然是贵衙门账房师爷的令亲,可否请来见一见再说?”全似庄道:“那是做得到的,回头就叫我那账房朋友同着过来。”全似庄也就告辞回到衙门,同这账房师爷说道:“这个媒有点意思,叫你同着令表弟去见见呢。”账房师爷听了大喜,赶紧招呼了他表弟史五桂同他一齐来见贾臬台。贾端甫看那史五桂神气不甚轩昂,言谈亦复粗俗,心中本不愿意。 但是,相女配夫,这样的女儿要挑什么样的女婿,不如胡乱嫁出了门,免得再闹出别样的笑话被人家指摘。也就略略问了一问家事及到省以后的情形,送了出去。又约那位账房师爷再停会,再来谈谈,账房师爷知道是个好消息,同了他表弟回去之后,赶紧又来,贾端甫见了说道:“令表弟的人呢,倒也没有甚么。岁数虽然大些,我也不大计较,但是他也在客边,若另找房子迎娶诸事也多不便,自然不如就着这房子暂时入赘过来,不过我的批折早回,进京不能再迟,要办就在这月底月初挑个日子,聘礼之类我也不论,听他如何预备。”那账房师爷诺诺连声而退,告诉了他表弟,自然心满意思,就挑了七月二十八行聘,八月初四的喜期。贾端甫就把静如小姐住的那间厢房,收拾出来做了新房。因那对面上房不吉利,所以空着不用。未纳妇却赋馆甥,总也在这正定府公馆里办了件喜事。这回书连叙了两件素事,也得要有这么一点吉祥事体,不然岂不太萧索了。媒人就请了全似庄同那位懂医道的学老师。入赘这天,贺客也还不少。不过这位新郎同这位新娘,大家晓得是都没有什么腼腆羞涩的,倒不好意思去闹他。而且这位贾臬台又是个道学古板的人。所以,散席之后,就只两位媒人领了几位到新房里说了两句官样文章的喜话,应了一应景儿也就各散。这新郎进了洞房,看那新娘一张鹅蛋脸儿颇饶风致,下帷解带成就良缘,虽然是道路宽宏,不免有四面不靠边之叹,然而,比那茌平腰站的滋味到底远胜多多。新郎也就觉得十分中意,新娘也更随遇而安。但是贾臬台的爱女已喜联成佳偶,贾臬台的孀媳何以度此芳年,下回总要交代清楚。 第二十二回失贞节娇女善承欢吞巨款恶奴谋反噬
前回书中因为急于要叙那贾端甫小姐赘姻的事,所以把他儿子故后那位将要过门的新媳妇没有交代。你想,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这一天,忽然听见新郎死了漠然无动于衷,天下无此人情,这部书也就多了一个漏洞,做书的得替他详叙一回。原来这位小姐名叫怀玕号叫玉抱,是全似庄最爱的女儿。全似庄的夫人俞氏,也是位中堂的孙小姐,比全似庄大了五岁,生了一个儿子名怀璞,在徽州学堂读书。一个女儿就是这位玉抱小姐。俞氏夫人秉性懦弱,更兼多病,向来不能问事,全似庄的家务,从前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。全似庄截取出京,在石头胡同庆春家,讨了一个排九的窑姐儿叫做秋纨,姓姚,全似庄十分宠爱,这位曾氏老姨太太气成一病死了,这家务就是这位姚姨太太接管。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岁,姿态既十分艳丽,心性又十分聪明,全似庄看着觉得比姚姨太太强,就把这家务夺了过来交与这位小姐管理。这位小姐接管家务之后极其严明,就是这些姨娘身上绝不肯稍稍为假借。全似庄生平最好洁净,他那间卧房收拾的最为严整,瓶炉笔砚无不位置得宜。 他帽子上花翎的翎丝,都要理的一条条舒舒坦坦,帽纬也要理的又齐又匀。脱下来的衣服要折叠的服服帖帖,穿的时候腰折边角都要弄的格格正正,哪怕是熟客在厅上久候,他的衣冠未曾齐整绝不肯轻率出来。只有这玉抱小姐服侍的最为熨贴称意。全似庄除掉那姚姨娘之外,还有两个姨娘,他却不到姨娘房里去住,若要敦促,总是叫到他这卧房陪侍,有古人肃肃抱衾与裀之风。他这房里的东西,都全靠这玉抱小姐收拾布置,就是进巾、侍盥、煮茗、薰香,近来也都是这小姐伺候的居多,清晨深夜奉侍不遑,比那厉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公公还要周到些儿。那几位姨娘反不大傍身,有时小姐不在跟前,叫姨娘们做做总不如意,全似庄脾气又大,动加呵斥。所以,这几位姨娘不敢怨这位老爷,不免怨这位小姐,背后编派的那些话真叫人不堪入耳。那也不能去听他,他们却也不敢当面指摘。 全似庄在九江府任上的时候,有一天,已有三更多了,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东西跑到老爷房里去取,却看见这玉抱小姐坐在床沿上系鞋带子,老爷却睡在床上。这姚娘姨娘可忍不住说了一句“我没看见过,这么大的姑娘,还朝老子床上爬的”。 玉抱小姐听见这话说:“你讲什么?”姚姨娘道:“我讲你怎么在老爷床上下来,连鞋子都没有穿,做些什么事体?”小姐红着脸说道:“你看见些什么?在这里混吣。”一面就望着老子哭了说道:“爹爹听她这些话,我还能做人么。”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。全似庄紧了一紧裤带,跳下床来,就抓了姚姨娘头发打了两个巴掌,骂道:“你这烂婊子浪的不得过了,我不叫你,你就跑了进来。”这姚姨娘还在那里咕哝道:“你们做了这些事,还要打我,说我浪,我没看见老子女儿好这样没上没下的,定要我看见些什么才算。”全似庄被她说的也动了气,把她上身的衣服扯掉,拿了一根鸡毛掸帚的藤条柄子,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肤上乱抽乱打,打的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,以后再不敢乱说乱跑,玉抱小姐还是满床滚着哭,滚的束钗横鬓发乱,衣绉鞋松,口口声声说道:“我是一个小姐,这浪妇胡吣我些什么,叫我拿什么脸去见人?我还要这命么,要我活除非把这浪货拉到堂上去,叫差人打她二百个嘴掌那再商量,要像这种样子,以后还不晓得要造出多少谣言来呢。今儿有他无我,我就去死。”说着爬下床,趿着鞋子就跑到书桌上,拿那裁纸刀往喉咙里就戳,全似庄赶紧跑过夺了下来。被她们闹的没法,只好叫了几个家人来,一个背拉着姚姨娘的两只手,拿膝盖抵着姚姨娘的光背脊,一个斜把着姚姨娘的香腮,一个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开弓,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,打的这姚姨娘满口鲜血直流。全似庄也有些不忍,只是关碍着爱女无可如何。这位玉抱小姐的气才略为平了些,这姚姨娘脸上的两边都打得红肿如桃,上身还是脱的精光,只穿了一条裤子。她虽然是个窑姐儿出身,在窑子里的时候,也没有吃过这样苦,丢个这样脸。所以,先还哭着求,后来也不求也不哭,尽着打,打完了,问她话也不理,衣裳也不穿,一径跑回自己房里,心里想道:我在庆春的时候,这老爷同我何等恩爱,山盟海誓啮臂铭膺。到了家里太太是不用说,自从他祖爷爷死了后,老爷就不大理他的,就是那位最有宠势的老姨太太,也被我压了下去,我也生过一个儿子,不过短命死了。今儿色衰,他为着这个浪丫头,用这种狠心,把我如此作践,也不顾顾自己的脸面,竟叫那些家人贴着我的身躯,掰着我的腮颊打了我这么一顿嘴巴,这种羞辱,这样无情,还有什么生趣?嘤嘤的哭了一阵。全似庄正在那边低声下气的敷衍那位爱女,哪有功夫再来慰问这失宠的如君。可怜这姚秋纨就关了房门,挂了条三尺罗巾,做了个马嵬坡佛堂的妃子。第二天,丫头推不开门,在窗子里张了一张,看见姚姨太太在里头打秋千,吓的喊起来。全似庄恐怕女儿见气,也不敢过于悲悼,不过买一个三寸桐棺装了那几根冤骨付诸黄土而已。后来,全似庄又在丫头里挑选了一个补了这姨娘的数。这几个姨娘鉴于前车,何敢重蹈覆辙,遇到这小姐在老爷房里,真个连窗隙门缝张也不敢去张一张,虽到漏尽鸡鸣,不闻宣召,不敢进房,却也不敢自睡。见了太太倒还没甚畏惧,见这位小姐就如见了虎狼蛇蝎一般怕的什么似的,饶你这样小心,还不时要受训斥,稍不如意,就叫这老爷鞭责罚跪。这位小姐待这些姨娘虽然十分酷虐,承应这位老翁却是十分随和,无论叫她做些什么都没有不肯。所以,这位老翁也就极其怜爱,本不忍令其远嫁。不过,女子生而愿为有家,是人生不易的道理。而且要藉此攀附高门,不得不学那涕出女吴之举。这玉抱小姐也晓得夭桃浓李是女子份所当然,何敢因不忍远父母兄弟之情背了周公大礼。只有这几位姨娘听见佳期已近,而且运适兰舟不觉私相庆幸。在这位老爷有如挖却心头肉,在这几位姨娘真是拨去眼中钉,只盼这花轿出门便可再见天日。不料红鸾未照白霓先临,竟在喜期这天出了上岔儿,玉抱小姐听了这个信,就撤环退珥誓作未亡。全似庄夫妇也苦苦劝着定不肯依。当天到底送他到贾府成了一成服,却就回去。玉抱小姐同父母免得别离。贾端甫亦甚钦其节孝。过了静如小姐喜期之后,又接了过来,谒了祖,见了礼,贾端甫并答应替他立嗣,以续宗祧,这也要算一位名儒、一位名吏的佳妇、佳女足为两家门楣增光了。 这贾端甫替女儿完了姻,媳妇成了礼,想起这位爱宠尚未正名,不多两月就要分娩算个什么?现在宗嗣之重,全在她身上,怎么能永远这么含含糊糊,趁此刻把这事办妥,将来到了甘肃衙门未免碍眼。况从前总以服侍小姐名义留在里头,小姐现已出嫁,就要同着姑爷到省,还说服侍谁呢?难道好叫她再回家不成。这么一想,这事更不容缓,晚上就同小双子商量,小双子道:“这早同你说过,你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法子?今儿我已经被你弄到这个样子,肚子里都被你下了种,我还能说不愿。明儿我回去同我爹妈说声,你再叫他们来吩咐一句,我爹妈是你手底下的人,他们怎好不答应,就连身价也不好意思要的。但是,我虽不想挂朝珠穿补褂,那披风红裙我可要的,也是你的体面,你明儿就得叫裁缝替我做。余外的衣服首饰,我现在有得用,这个地方也弄不出好的来,暂时也不必办,随后再慢慢的替我添罢。”贾端甫满心欢喜,都答应了。从前,这小双子有的时候还要朝去夜来,做那掩耳盗铃之事,自从那位少爷死后,小双子害怕早晚都不敢独在一个房里,也就公然的陪着贾端甫停眠整夜,哪个还去管她。第二天,小双子梳了头,回家去同他爹妈商议,那郝氏倒也狠以为然,说:“早应该如此,这是那个不晓得,这也是不要紧的事,不晓得这位老爷,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做什么?恭喜你明儿养了少爷,也带起我们风光风光,你可不要忘了我们。”说的小双子倒有些不好意思。那张全却说道:“小双子你真要嫁这姓贾的么?”小双子愣了一愣道:“爹爹这话说的真奇,当日也是爹爹叫我进去伺候的,并且叫我凡事百依百顺,不要违拗他。这不是明叫我把身体送给他么?现在陪他睡了这几年,连肚子都有了,还好说不嫁他。这也并不是我自己愿意如此的,因为爹爹所命我不能不遵,怎么今儿爹爹说起这样的话来?”张全道:“你定见要嫁他那也没有什么,我也不来拦你,不过我同你说,他这个人是最善做出不近人情的,他待他那位太太,你是看见过的,你做了他的姨太太,那更差了一层,今儿名份未定,他还让你回来见见我们,明儿名份定了,恐怕不但不准你出来,就连我要进去见你一面都做不到,这还是小事。他今年已望五的人,你还不满二十岁,人生的寿数是说不定的,花甲的人也不算夭寿,那时你又怎么样?现在他的本家亲戚不大上门,到那时候看见有家私大家来争,你是个小老婆说不响话的,我是个小老婆的老子,更没有地方插嘴。你这肚子里就算是个男,那时不过十一二岁,怎能同这些人斗?若要是个女,更不必说两个没脚蟹,只好听着人家吃你,拿得稳这肚子里定见是个男么?又拿得稳会得再养么?你陪他睡了两三年,才有了这一点点血脉,我看也不是什么壮健的人,我老子见得到的地方,不能不同你说,你自去想想看,这是你终身的事,不要到那时候懊悔。” 小双子低头想了一会说道:“那么叫我怎样呢?还是照旧这么胡弄着,还是叫我回来住着,等着去嫁那扬州的穷鬼,那我可是不干。”张全道:“哪个教你去嫁那穷鬼,你依着我,我自然有好路与你走,他的家私别人不知底细,却是瞒不了我的,数目也不多,总共只有八万银子。我本想把他养肥些再吃的,现在他既开了口,那也等不得了。这也是我们只有这点财运,他这八万银子存放在汇丰、道胜两家银行里头,两个折子存处都在他那只小皮拜匣里,他单身出门总放在枕头边的,在家里放在那里你大约总看见过。”小双子道:“也是放在床上,那是我看熟的了,我晚上除下来的镯头、戒指都放在这拜匣盖上。” 张全道:“那就更好,你今天进去不要说什么,只说同我们说过,我们都没什么话说,你只想法子骗他写个笔图,说这肚子是在未收房以前同你有的那就最好,不能也不要紧,再嬲着他打开那皮拜匣让你把首饰收在里头,这种本事是你的拿手,想来必做得到,用不着我教的。”小双子脸一红,低低的说道:“爹爹也拿人家开心。”张全又道:“你明儿早上蟠着他迟些起来,就是他起来了,你总在床上延挨着不要下床,等我同你妈妈进来自有道理。将来拿了他这份家私,让你自己挑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女婿,岂不是一生受用。你又不是个真正闺女,还要讲什么从一而终么?将来就是你兄弟大起来,这家私可是你拿身体赚来的,他也不能分你的,你要念同胞的情分,分个一两万与他,那是你格外的好处,我老两口子只望靠着你吃碗安逸饭罢了,你看这主意如何?”小双子想了一想,这贾大人本没有什么恋头,我不过贪图他的富贵,若把他的家私弄了过来,另外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好丈夫,那可比天天陪着这黑脸胡子好得多呢!做官不做官有什么要紧?就说道:“都依着爹爹做罢,我进去了。” 这小双子进去,贾端甫问他道:“你同爹妈说了怎样?” 小双子道:“他们有甚么不愿意呢?你明儿再叫他们来说声就行的。但是,你就要进京的人,这个事体说定了自然就要办,我那红裙披风当天我可要穿的,赶着姑爷小姐在面前,你给我穿了,将来人家不能说我是妄自尊大。披风还容易,裙子要百折打间狠费工夫,日子紧了你得赶紧替我去做,我别的又不要你什么东西,总算体谅你的了。”贾端甫就赶紧开了尺寸,叫人去买了料子,叫了裁缝,亲自在厅上看他裁好,叫他连夜去做,限他三天就要。到了晚上,房里没人,这小双了就撒娇撒痴的倚在贾端甫身上说道:“我可怜十几岁的人被你硬弄上手,我虽然出身低些,可是正正派派的原身姑娘跟着你的,你可要拿我当个人看待。”贾端甫道:“那个自然。”小双子道:“我这肚子是不是你的种?”贾端甫道:“你这话问的真傻,怎么不是我的?”小双子道:“你也晓得是你的,我也晓得是你的,人家可不晓得是不是你的。明儿万一你的亲戚本家推算起你把我收房的日子来,说是月份不对,是个野种,你在人面前说得出口,你不在面前难道我好意思说是我先同你偷上了有的?那可叫我怎样呢?你写个字儿给我,我到那时拿出来给人家看,人家自然没得话说。”贾端甫道:“那里会有这些事? 你真正太远虑了。”小双子道:“你不晓得女人家的苦处呢!做人家小的苦处更是说不来。”贾端甫还是笑着没有答应写,小双子撅着嘴道:“难道这个肚子你不认帐?我明儿就想法子把他弄掉,省得将来被人家牵头皮说我带着肚子过门,好在我年纪轻,以后再同你有了,那就不怕人家说闲话。”说着,就拿手去揉那肚子。贾端甫连忙拉着他手道:“你这个傻子不要瞎闹,我写给你就是了。但是,这个东西叫我怎么写法呢? 真正新鲜。”小双子道:“你就说小双子的肚子是我贾某人先同小双子有的不就行了么!”贾端甫道:“哪有这样写法。” 想了一想,只得拿了一张信笺写道:“张氏妾先因入侍有娠五月,然后收房,恐亲族疑诰,书此以为征兰之据,某年月日端字。”又念与他听并细细的讲解与他,小双子一定要在那张氏妾旁边注上“小双子”三个字,贾端甫笑道:“你这个人真正迂,而且赘人还怕不是你。”只得又依着他添上。小双子接了过来得意之至,折好了揣在衣裳口袋里说:“我明儿等肚里这个儿子养出来,拿他的胎毛与这个字包在一块儿,等他大了交给他,说这是你爹爹写的,不怕你爹爹同你的本家亲戚不认帐。” 贾端甫笑道:“你真是个傻丫头。”小双子望他瞅了一眼道:“你说我傻,我看我还乖巧得很呢。”小双子又靠到贾端甫怀里,拉着贾端甫的手摸着他的肚子说道:“我为了这个孽障,不晓得吃了多少苦,前回彰德被那些瘟强盗那么糟塌,我心里又羞又恨,依我的性子早已寻了死,因为这个里头是你的血脉,你的子息又不多,不能不替你留着,只得忍辱偷生,我可不是好意的,你可不要说我不要脸。”贾端甫道:“那个自然,你看这多少时,我何曾有一句话怪过你的?”小双子又道:“我听说,那一县里已经拿到那一回的一个真强盗了,几时把这班瘟强盗拿完了,杀尽了,才出我心中的气,我想起来又恨又怕。这个地方也在城外,听说也不是甚么好地方。前个把月还有个乡绅家里被抢呢!我天天除下来的首饰,你让我收在床上那个拜匣里稳当些,锁匙交给我也好,你带着也好,到京里,再替我照样买一个。”贾端甫道:“你要收尽管收,锁匙就交给你也不妨,但是要当心点,里头是要紧东西。”说着,就在身边四喜袋里拿了一个小锁匙交与小双子。 看书的诸位,张全说的中年以外的人,遇着青年女子只要会笼络些的,总要被他迷住,这话真正不错。你看贾端甫这样一位道学先生,近来是小双子的话,总觉着听得入耳,要东就东要西就西也就随他调拨了。新学家总说中国女权做书的看起来只要是稍为文明点的,男子没有不怕女子的,不拘他是怎样方面的人,怎样威猛的人,怎样拘谨的人,大庭广众之下,对着他的妻妾尽管规矩谨严,礼法周密,到了那璇闺独对,绣幄双栖的时候,自然有一种似怕非怕,觉得有许多对不住这女子的地方,必得要顺着他才好。那女子也不论贞淫妍媸,到了这个时候,也自然会得恃宠争怜,好像这男子受了他多少恩愚,应该受他钳制的一样,并且是大妇、小妻、私欢、爱婢,都有这种情形,人人相同,只要看那些大官大府的妻妾在人面前叫起那夫主来,总是“老爷、老爷”的,到了那剪灯私语、倚枕低呼没有不是你呵你的,就是收用过的丫头都是这样,那堂子里的倌人更不必说,这都是不期然而就,用不着人去教,并且出于不自觉的,这就是个片誓明证了,若是不如此也就觉得没甚趣味。诸位以为何如?看书的看到这段议论,必定要说做书的是个既怕夫人又怕如夫人的人。然而,请看书的自己想一想,在如夫人面前背着人的时候,是个甚么样子?当亦哑然失笑。 小双子接了锁匙看了看钟,已经十一下一刻,说道:“不早了,我们睡罢。”就御了妆,把褪下来的戒指、耳环、手镯之类,都开了锁收在那只拜匣里头,仍旧锁好放在枕头边。这宦海钟·88·一夜更拿出手段来,奉承得这贾端甫力尽筋疲,沉沉睡去。到了早上,小双子假装睡着,故意的拿那玉臂搂着贾端甫的肩头,金莲压在贾端甫的腰际,贾端甫不忍去推他,比往常迟了有半点多钟的功夫,看这小双子似乎微微有点醒意,贾端甫才得起床。那小双子还是春意满腮,娇慵无力的样子,慢慢的坐起身来缠那一双金莲。贾端甫不由的问他道:“你今天怎么会这样倦?”小双子望他一笑,低低的说道:“问你呢,你还来问人?” 贾端甫正要叫人打水洗脸,只见张全同着他妻子郝氏走进房来,贾端甫看了一看,刚说得一句:“你来做甚么?”那张全也不回信,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子,走到床前望着小双子身上飕飕的抽了两下,骂道:“你这不要脸的丫头,我从前叫你进来服侍服侍太太,太太不在了,你说小姐要你陪伴,那晓得你陪伴上了老爷,索性服侍到床上来了!你这不要脸的丫头。” 说着又抽了两鞭,那小双子只是嘤嘤啜泣也不开口,张全又骂道:“你不要脸罢了,你还带起我,我祖父也是个禀生,我老子也还出过考,我虽是跟官,我也是替官办的公事,没有甚么低三下四丢脸色的事体。今儿你做了这种丑事,叫我将来回家拿甚么脸去见亲族?死后拿甚么脸去见祖宗?而且你是个有婆家的人,前回你的婆婆还有信来说年春上就要讨的,我若拖着不嫁,人家说我赖婚,若要嫁了过去,人家看见你这种破货,那个肯顶这乌龟的名?告到官府,我还要为着你去坐班房挨板子,你这贱丫头真坑死了我。”接连又是重重的几鞭子,打的这小双子满床乱滚,哀哀痛哭,这贾端甫又羞、又气、又怜、又怕,只在那里叫:“张全你有话好好的说,张全你有话好好的说,不要只管乱打。你跟了我将近二十年,我待你也还不错,你也还该看这十几年的情分,不要瞎闹。”张全接口道:“老爷待家人是不错,家人也没有误过老爷的事,老爷怎么不念念家人伺候了十几年,替家人留点面子,家人因为老爷是端方正直的人,上房里头没有一个闲杂人进来的,家教极其严整,所以,才叫这女儿进来服侍服侍,还想让他学点大家规矩,将来嫁到他婆家去,也叫人家看看家人伺候的主人不错,家人脸上也有点风光。那晓得老爷是个外君子内小人的人,家人再想不到这么一位坐怀不乱的老爷会如此,大约总是这丫头狐媚勾引的,我只打死这贱丫头再说。”说着又打,那郝氏却跑过来,拦着道:“女儿是我养的,要他死,带他到家里去死,在这里死了,还是算我张家的人,还是算是贾家的鬼。”说着,就上床拉他女儿,顺手抓了他女儿的衣服问他女儿道:“你的首饰呢?”小双子指着枕边那个拜匣道:“在那里头。”郝氏也就拿来裹在衣裳里,领着女儿就走。这张全还揭着鞭子一路骂着出去。这贾端甫是气昏了的,人坐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,他那女儿女婿也才起身,听见张全夫妇在穿云阁的时候,却不敢问信,等他们三个人出去了,然后双双进房。那史五桂倒也是跟着静如小姐叫爹爹的,就问道:“爹爹到底是甚么事情?” 贾端甫定了一定神,才说道:“我因为张全是用久了的人,他这女儿也还伶俐懂事,所以才赏脸与他近身服侍服侍,他倒这么样子胡闹,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。难道他女儿是个天仙,我一定要他?我花数百块哪里没有比他好的?他却在那里发昏,以为我非他的女儿不行,要求俯求他那可真是糊涂之极了。并且他在我这里十几年,我哪一任不派他一两件好事,他弄的钱也不少。今儿他这一闹,还有脸再来见我?可是他自己把饭碗弄掉,不能怪我薄情。”史五桂道:“张全夫妇两个大约是一时湖涂,出去回过昧儿来,总就要带着女儿进来的,到底是用熟的人,他这女儿听说服侍的也还周到,那时爹爹也不必同他计较了。”贾端甫道:“那再看罢,我生平是不受人挟制的,照这种样子瞎闹,这人还能用么?”到底是静如小姐心细说道:“小双子是他老子同爹爹说了,自己情愿送进来的,伺候爹爹也有两三年,他老子娘也并不是不晓得,就差爹爹吩咐一声开一开脸,平日间上上下下谁不拿他当姨娘看待。昨儿他回去了一趟,今儿一清早就出了这个岔儿,怕的是串通的呢!不晓得他们里头还有甚么诡计,须要防着点儿。”贾端甫道:“你这话真呆,小双子这么安安稳稳的姨太太他不做,我已经同他讲明,说一两天里头就替他开脸收房,他还争着要披风红裙,我也答应他,昨天说要赶收房这一天穿,趁着你们夫妇在一块看看晓得是我给他穿的,免得将来主人家议论他僭妄,我想这话也不错,所以,当时就剪了料子,交与裁缝去做,我这个样子待他,他还有甚么不遂心呢?你没有看见先头他老子那样下毒手的打他,打的他满床的滚,那才真可怜。现在跟着他妈出去还不知是怎样,那里会同他老子串通呢?”静如小姐道:“不是这么说,既然爹爹同他说明了要收房,他老子娘忽然来这一闹,这其间更有可疑。他老子那顿打,定就是苦肉计,这小双子也不是甚么懦弱的人,若不是串通了肯定安安静静的受他老子这么一顿凌辱?不等爹爹一句话,跟着他老子娘就走,爹爹到查点看少了甚么要紧东西没有?”这句话才把贾端甫提醒,连忙跑到床上一看那只放外国银行存款折子票据的白皮小拜匣,已经不翼而飞,这才着了慌道:“呵呀!怎么好呢?怪道昨儿晚上同我要这匣子放首饰,又嬲着我写那笔据,原来小双子竟是同他爹爹妈妈串通了,安了这种坏心来算计我的,这事甚么办法呢?还是找全似庄商量商量吧。”就走到厅上,叫家人到府里去看看全亲家,老爷如果得空,请过来谈谈,否则我过去亦可。那家人回道:“即才听说,今天天亮上头派了委员下来,把全亲家老爷的印摘了,说要锁拿到江西抄家问罪呢!” 贾端甫听了大惊说:“怎么会有这种事呢?”就叫女婿史五桂去打听打听,究竟是件甚么事,请诸位等这史五桂打听回来便知道了。 第二十三回六亲同运幕燕分飞一梦荒唐辕驹息辙
那史五桂去打听了一阵回来说道:“摘印是真,锁拿是假。江西却有个委员来说是为买军火的事体,要追赔款项呢!” 原来上年,全似庄经手买的军火交到军械所之后,当时没有发用。这尚抚台练了一镇新军,把这枪配发那营里领了去,不到十日纷纷缴回,说这枪不能用。抚台叫卫队试了一试,果然有许多机开不灵,也有许多退不出壳子来,军械所提调回说:“这枪是全太守在上海买的,又是全太守在九江府任上收的,都是全太守一人经手。”那位首府郅幼稽太守又回了一句道:“全太守在上海买这军火的时候,卑府刚出京路过上海,听说其中很不实在,卑府因为事不犯己,所以没有敢提。”尚抚台听了大怒,那时还有两期十几万银子未付,依藩台同首府的意思就要扣着,叫全似庄自己去料理。尚抚台因为那合同是自己在藩司任上盖的印,即怕洋人为难起来自己也拖在里头,就说道:“洋人那边已经立了合同,那没得说,只能照付,我们只有追着原经手的赔缴就是了。”郅太守道:“款子大了,恐怕隔省不肯代为力追,似乎要奏一奏请直隶制台将全太守押回江西,才能望他清缴呢。”抚台就上了个折子,请将全景周先行革职,押解赴浔追赔。一面派了委员带了询文,请直隶总督派员摘印,交这委员迎解回浔,直隶制台见江西已经出奏,就委了委员摘印,又行司委员接署。恰好,这天折子也批下来,自然是着照所请。这两个委员都是坐的火车,却是昨天晚车到的,不过外额到早上才晓得。贾端甫听了这信,也就赶紧过去看了他亲家,全似庄道:“我这事有洋行合同,抚台、藩台的印信,瑞帅几次的电报答应了才做的,我的脚步子很稳,我到江西还怕甚么?”这委员却催促甚紧,只得赶紧交代清楚,好在不经征公粮公税的府缺,没有甚么纠葛。 全似庄交卸下来,这些幕友、家丁固然登时里散,连他三位姨娘都跑了两个,大约不限定为着老爷罢官,还多半为着小姐守节起见。全似庄到时候也没有功夫追捕,只好听他透笼拂瓦而去。同了委员带着家眷回到江西,却发交前府看管询追,首府就发在经厅衙门管押在花厅上。问过两堂。郅太守是做此官行此礼,公然摆足了那问官的威势,绝不似那在上海同吃花酒的神气。可怜全似庄从前想这首府印没有想得到,今儿反在这衙门里听审,不为座上主反为阶下囚,宦海升沉真说不定。 这郅太守审起案来,同那八股家的好手一般,句句是鞭僻入里的,全似庄被他折磨不过,只好认了个“受人欺骗”情甘酌赔。 郅太守回了抚台、藩台,依郅太守是将所买枪枝全数发还,令他缴还原价。藩台说:“那是万做不到的,要了他的性命也无济于事,叫他赔缴一半罢。”还是尚抚台到底同他做了多年堂属,不免有点念旧之情。因为那些枪枝也还挑出些能用的来,也有些还可修理的,就酌量定了罚赔三成。这全似庄虽然平日挣的面子还好,并没有做过甚么肥缺,就是那年买军火,也不过照例沾润了点儿,还帮了他侄儿一千银子的引见费,所以宦囊也甚有限,罗雀掘鼠,仅仅缴了一半,那半万交不上来,只好坐在经所衙门等死。那郅太守还不时要提他上去摧摧,把这么一位最要面子、最爱干净的全太尊,竟弄得垂头丧气垢面无颜。 他那位玉抱小姐天生纯孝,要学那缇萦救父的故事,自己用贞女名上了一个禀帖,情愿自己代父管押,求把他老子放出来慢慢清理,抚台看了也动了动心。那天是个六月万寿的日子,在朝贺的时候,抚台就同首府说起这事,旁边就有一位道台说道:“听得这位小姐是望门守贞的,现在又有这番孝心,真是可敬。这全太守也押了近两年,似乎应得成全他呢?”这郅太守最恶是他办的事,人家在旁边说好话,听了这道台的说话心中不大舒服,当时因为各位上司都在面前,不好意思说甚么。 回到衙门就请老夫子办稿,要传这位全小姐来,像那回验华紫芳的法子验他一验。老夫子道:“那华紫芳是被人控告犯奸有案,验他一验还没有甚么不可,这人家好好的一位小姐,怎么能传来验呢?那是万万做不得的。” 郅太守一想这话也还有礼,然而心中的愤气总不能消,到底传了南昌新建两县来吩咐道:“这全小姐我风闻他曾经逼死过他老子的一个姨娘,其中暖昧也不得而知,他却还要自称贞女,在抚台那里乱上禀帖,你们可传话与人,以后他再自称贞女,我可要传来验的,果然是贞,不但他老子我替他想法子放出来,还要请抚台替他奏请旌表,若验出来不是贞,那我可要追究奸情,照妇女犯奸的定律去责杖,当官嫁卖的。”两县把这话传了出来,你想,这位全小姐,无论他贞与不贞,怎么肯到这南昌府堂上去让他验呢!只好把那贞女的总牌偃旗息鼓的收掉了。后来,幸而这位郅太守害了搭背烂见心肺而死。 全似庄的案子才得模糊下台取保出来。这郅幼稽虽然秉性残酷,却于“财、色”二字上绝不苟且,应得的钱他也要,并不矫激鸣高,也有几房姬妾,也曾选包征歌,却都是正大光明,并不托词掩饰。他的儿子润卿中翰,也是举人出身,这时已经补了缺,交讣之后,扶柩回籍。与范星圃同是《酷吏传》中人物,似乎收稍结果还略胜一筹。这皆是以后的话,不过省得将来补叙,所以提前说一说的。 再说那贾端甫看见全似庄出了事,这张全的事体若去找别的官府是要打官话的了,其中可有许多窒碍,只得叫他女婿史五桂去开导他道:“两下里到底是多年主仆,彼此很有点交情,不犯着因此决裂,若是肯把女儿送进去,自然是当亲戚看待,要是不愿意把女儿送进去,也未曾不可,多少送点赔奁为你女儿将来出嫁之用,那个折子存据你可得交还的,他到底是做官的人,万一势动官府,恐怕要吃他的亏,而且他在上海托人向那银行里说明止住了,那折子存据也都成了废物。”张全道:“我虽是个家人,我的女儿可不肯把人家作妾,他那种高亲我也不愿意仰攀,他要送赔奁我可是多谢,他的女儿破了身,他好意思拿出嫁你,我的女儿破了身,我可不好意思拿去嫁人。 至于那个银行的存据折子,我本要想还他,并且他这些银子的来路我还有篇清帐,也要交与他,但是在这里却不便交付,我们到刑部衙门,或是都察院堂上当面交还他罢。他讲他是个官,我正想同他一起去见见官呢!我女儿是有婆家的人,这肚子是他的,有他的亲笔凭据在我手里,我只要拚着我女儿一死,他是个做臬台的,问问他职官奸沾有夫之女因而致死,是个甚么罪名?这不是有榜样在吗,恐怕他就不像那汉阳府的增大人,也得像那江西臬台的范大人,那时候,恐怕他的钱要不到,倒反连他的官都送了呢。我因为同他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,不肯下这个辣手,叫他放明白些,看破点儿就此罢手,我也看着面上不来同他为难,总算我拿女儿的身体买来的,我就忍气当个乌龟,他要不知足,或是去告官,或是去银行里拦阻,那就是他自讨苦吃了。”史五桂也无可如何,而且听了那女儿破身不破身的话,尤为戳心,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说甚么,只好回去据实告诉了他大人。贾端甫听了这话怎不动气,但想起那增朗之同范星圃的事体,却也真有些害怕,万一他真个闹起来,有真藏实据在他手里,叫我从那里辩起,不但功名保不住连这一生的清正名声都毁掉了,只好忍着这股气咬咬牙丢开手。那张全却消消停停的带着老婆、儿女动身到了天津,恐怕贾端甫不死心到上海银行里去做手脚,就在天津两家银行拿存据折子去商量,说是主人有急需要在这里提用,两家银行看了折据不错,又打电问了上海银行,复电来说数目相符就照数抵付。张全就把这八万银子,连他自己积存的两万多银子一起,另托票号汇到上海,预备将来在上海、扬州做点事业,娱此暮年。 天下的事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。那晓得他在天津偏偏撞着了那个柏义,问起他的踪迹,柏义说是在德丹衙门站了两年,很赚了几文,要想回家娶妻置产。张全见了他固不免眷念旧情,小双子看见了更是如获至宝,就同父母说明要招他为婿。张全因为这家私都靠他赚的,又答应过让他自己择婿,此时不能违拗他也就答应了,在那旅店之中虽未明谐花烛,却已先续旧欢。 柏义同小双子在那枕边细谈别后情形,小双子自然尽情相告,柏义听了那贾太太为他相思殒命,贾小姐为他失节败名,都不大放在他心上,倒是听见他们发了这一笔大财,不觉怦然心动。 过了两天上了轮船,柏义想:这张全是个奸猾不过的人,这笔钱在他手里万万弄不过来,除非他死了,我才能安享,但是他年纪又不老,怎么就会死呢?也是应该劫数,那天夜里天气昏黑,张全到船边解小手,柏义看见张全出来,就悄悄的跟着他,看他才扯了裤子,就出其不意在背后用力把他一撮,就从栏杆上一个倒栽葱跌下海去,幸亏张全是自认做乌龟的人,登时就有他那些种类手舞足蹈前来欢迎,替他穿上盔甲,领着见龙王去了。这船上听见扑通一声,就有水手拿灯来照,那柏义大呼“快救人!快救人!”船上大副也来了,舱里有多少客也惊醒了来看,只听见柏义哭着喊道:“快放舢板,我的老爷解手失足跌了下去,快点救人,人命要紧,求求你们做做好事罢!” 那大副不懂他的话,恰好买办也来了,郝氏母女听见,也都哭了出来,柏义只吵着要放舢板,那买办说道:“这时候莫讲不能放舢板,就是放了舢板,这样大风大浪他下去了,这么半天知他淌了多远,那里去救?本来轮船上要小心些,这海里风大,总有潮水泊上来,板是滑的,这也是他的命数,你们到上海替他设位罢。”柏义还是痛哭急的要自己跳下去捞,郝氏母女看是没法,倒反把他劝了进去。到了上海租了房子,替张全设了灵位哭祭一番,柏义也很尽半子之礼。郝氏母女都甚欢喜。 柏义想小双子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,比我小了二十多岁,再过两年看我老了,我同他又不是明媒正娶的花烛夫妻,上海轧拼头、折拼头事体很多,万一他心上另外有了人同我折开那时他的银子还是他的,我一点儿沾不到光。况且张全还有个儿子也是要争的,难道好再弄死他不成?古人道“先下手为强”,宁我负人毋人负我。想定主意,就同他母女商量道:“我们这些银子,若要回了家置田产呢,我们出身低微,人家打听出来要欺负的,看那邵北杨家、扬州陈大脚家不是被人家制住了么。要做生意呢,我们却不在行,我听见江西九南铁路指日就要造成,将来利息很大,而且稳稳当当靠得住,不如附他十万股子,就是年息也够我们用了,将来的红利更是生生不息的,你们的主意如何?”这母女二人有甚么主意呢?而且女儿的身体都是他的,这样年青美貌的女子陪他睡着,这样的家私恁他享用,他还有甚么不足,想来他也不会有甚么坏心,就说道:“你见的大约总不错,你说怎样就怎样罢。”柏义道:“那么得我自己到江西去走一趟,款子大了托人不放心。”他母女道:“那也好。”小双子还叫他买些夏布回来做帐子。柏义就收拾动身,托三晋源把银子汇去,那晓得他也同那毛升一样,一去竟如黄鹤,不但小双子拿身体换来的那八万银子入了私囊,就连张全一生辛苦积赚下来的一点老本,都被他顺带而去。这里小双子不久分娩,却是一个女儿,可是贾臬台真种。盼着这柏义急急的,青鸾信杳,黄犬音乖。家里存的现银看看盘缴完了,开门七件济济不支,自然也只好还靠那小双子的两片皮霄作个糊口之计,恐怕贾臬台的那点骨血,将来也不免女传母业呢。据说那柏义到汉口拼了一个挡子班里的女的,合了一个班子在汉口一带唱戏。后来,那女的又同一个武小生拼上,被柏义撞见打了一顿,那女的同那武小生商量着把他谋死,因为没有尸亲控告,也没破案,所以不知其详。 那贾端甫被张全弄的人财两空,计无可施,只好带了女婿女儿赶紧收拾进京。幸喜有他把弟范星圃汇进京的一万银子可以暂时挪来用用,后来还他没有?也就不得而知。做的皮风红裙,三天后居然送来,只好便宜他的女儿。贾端甫到京之后,就到宫里请了安,召见的时候,问了问浙江、湖北的地形,他一一回奏。晓得这位两湖总督蒂固根深,同他是夕卵石不敌,心里虽然恨他,却不敢说他一句坏话。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见,费用不足,自然是贾端甫在那范星圃的一万银子里拨与他用。这时候,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,在顾媚香家盘桓一个多月,到京又两三个月了。因要打听打听范星圃、全似庄两人的事,听见贾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,贾端甫也来回拜,彼此都没见着。那天有位京官替贾端甫饯行,有任天然在坐才得会面。谈到范星圃的客死旅馆,全似庄的解押追赔,不胜浩叹,贾端甫道:“天翁宝眷是不是还住在九江?”任天然道:“还在那里。”贾端甫道:“好极了,星圃临终的时候,有两句遗嘱托我同似庄替他录出照办。这回似庄自己遭了事,恐也没暇替他料理。他有一位如君,寄住在九江,还存了六千银子,无论他这位如君嫁与不嫁,都留与他,他这如君有了几个月的身孕,遗腹生男那是最好,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择一个继,他有一万银子汇在京里,将来留与他遗腹与嗣子的,这银子我现在挪用了,将来由我归还罢。我这回幸亏他这一万银子,不然竟动不了身。做过宁治台道、浙江盐运司这样美缺的人,连个陛见费用,到任盘川都没有,你想可笑不可笑?我也总算官场最笨的人了。”任天然道:“廉访的清名那是久仰的,处脂膏而不润这是最难得的事。”贾端甫道:“我抄出来的遗嘱,明天叫人送过来,费天翁的心,到九江时候找着他的如君交与他,再打听打听他遗腹是男是女。他的灵柩还在正定,似庄一走恐怕一时难得回去,只好再说罢。”任天然道:“星圃是教员,前后任的同寅,能尽力的地方无不尽力的。”次早,贾端甫把抄的范星圃遗嘱叫人送与任天然,就同着女儿女婿出京到了陕西。史五桂带着静如小姐去禀到,贾端甫赶了只身赴任。贾端甫初做官的时候,就说过他衙门里不容一个官亲,现在并妻妾子女俱无,而且真正弄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,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。他那恩师厉中堂待漏趋朝还有个爱媳侍奉,他那怨家增太守出塞还有个宠妾相随,似乎还不至像他这般寂寞呢。 他的女婿史五桂,不但陕西公馆有个在马班里讨的如君,并一东昌家里还有个悍妒非常的正室,可怜贾静如小姐那里知道?到了长安公馆,看见这个姨娘心里甚不舒服,拿着太太的排场,要他来参见。那个姨娘名叫穿姐儿,说道:“家里那个结发的自然是太太,那我不能僭他。这外头讨的自然同我一样都是小不拘,他是甚么出身?他既嫁了这有妻有妾的人,怎么能不做小呢?论起来我先进门,他还要叫我好听点才是,我不因他顶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来,他后讨的充起太太,我早已应该要做太太了。”又问着史五桂道:“你在东弄一个也算太太,西搭一个也算太太,你到底有多少太太?我受一个太太压制已经够了,怎么又有甚么太太?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,先叫他拿见太太的规矩来见我再说。”贾静如到这时候才晓得他家有正妻,就望着史五桂哭道:“我是何等样人家的女儿?你却奸骗了来做妾,我同你见官去。”这一出平醋的戏,史五桂实在难唱,好容易两面敷衍着才得将就下台。贾静如看闹不出甚么道理,也只得忍着气暂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。谁知不到几个月,陕西抚台在那分别举劾人员折子里,替这史五桂下了八个字的考语是:“卑鄙无耻,巧于钻营。”下到这种字样,那旨意下来大约没有甚么好处。史五桂见了电抄,只好带着这两位如君回那东昌乡下。快到家里的那两天,那穿姐儿是尝过这位太太的滋味的,心里想:这回有这人顶着,我倒可以少受点罪了。贾静如可还不知道厉害,倚着是臬台的千金,想那太太总得以平礼相待。到了家里见了面,不肯以妾妇自居,嘴里说声“姊姊”,那位杜氏太太就拿着那又粗又大的钉把手,在贾静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,骂道:“甚么姊姊不姊姊,哪里来的烂婊子,见了我都这么大胆?”贾静如到这时候,羊入虎圈也就没法,那里还敢回嘴,只好忍着泪改口叫了一声“太太”,跪下去磕了几个头,那跟回来的家人,在外头的这几个月是两位都称太太的,他也总算知趣,向这杜氏太太问了声:“两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里?”这太太道:“我们乡下没有甚么姨太太,这个自然还叫穿姐儿。”又问贾静如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贾静如只得回道:“叫静如。” 这太太向那家人道:“以后叫他静姐儿就是了。穿姐的放在对面房,静姐儿的就放在穿姐儿的房后头那小半间里。”这太太又望着他两个,楞着眼说道:“你们还不去收拾你们的东西,还等人服侍你不成?”可怜贾静如走到那小半间房里一看,又黑又臭,一张柳木架子床上铺了几根秫秸子,一张木杌。然而无法可想,只好把床铺自己铺好,镜箱之类放在那杌子上,箱子只得放在地下。到了晚上,外间房里还有盏黑暗暗一根灯草的油灯,这间房里连盏灯都没有,只好黑坐。那穿姐儿要讨这位太太的好,把静姐儿的履历背了个详细,说:“他是被强盗轮奸过的,在家里偷自家的兄弟,所以,他老子不要他才给我们这位老爷的。听说老爷这回被参,也就为讨了他,上司才说是卑鄙无耻,他到了陕西,还定见要称太太,他说他是官府小姐,家里太太是个乡下人,见了他还应该尊敬他呢!”这位太太听了大怒,夜里在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,吩咐他道:“我明天可要打他一个下马威,你可不准哼一哼。”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听。第二天,这位杜氏太太起来坐在堂屋中间,手里拿了一根驴鞭子叫这静姐儿出来,叫他把上下衣服脱下,静姐儿延挨了一刻,这太太就是两鞭子,静姐儿只好把上身衣服脱去,旁边还有许多做工的看着,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脱?这太太又是几鞭子,静姐儿只好把裤子也褪了下来,当着人赤身露体的,这太太喝他跪着,静姐儿只得跪下,这太太道:“你是个千金小姐,我是个乡下人,我应该尊敬你,我今天尊敬样子给你看。” 说着又是几鞭子,这静姐儿只是哭,也不敢说一句,这太太又道:“老爷的功名,是我爹爹好容易替他保举的,今儿却送在你手里,你这个被强盗轮奸、偷兄弟的晦气星,不打除不了晦气,我却没有力气来打你这贱肉。”就叫旁边做工的上来,把他拉下去,一个揿头,一个揿脚,一个拿着竹片子像那官府衙门打板子的样,在那两条嫩腿上打了一二百下,才放起来。静姐儿吃了这回苦,更是低头服小,就连见着那穿姐儿,都是姊姊长姊姊短的,那穿姐儿高兴起来,还叫声“妹妹”,有的时候就“静丫头”、“静姐儿”随意的呼来喝去。淘米、洗菜、提水、推磨都得要夹在那些长工里头去做,那些年轻做工的有时还要拿他开心,他也不敢违拗。这史五桂讨他的时候,本是为贪图他老翁的庇荫,觊觎他老翁的家私起见,现在自己罢官,无从望他庇荫,那分家私又被人家全盘端去,在他身上也就无甚爱恋,又为这雌老虎所制,到家一二年竟没进过他的房。听说后来史五桂不久死了。又遇着荒年,家里田房都卖了出去,这位杜氏太太竟自己做了老鸨,叫这穿姐儿静姐儿抱着弦子,做那道儿上客店里的夜度娘娘。究竟这话确是不确,他那位臬台老翁既不去追问,做书的又何必替他根究呢。 再说任天然会见贾端甫的时候,说他已经到京两三个月,这两三个月里头到底他做些甚么事呢?原来他因为要送儿子任达进大兴县的学堂,须赶暑假期内办。这喜事吉期拣的是六月初二,先已有信同他内弟和养田约定,所以五月半后就带着任达赶到京里,住在他哥哥住的较场四条胡同宅子里。见了他哥哥虽然觉得苍老了些,精神却甚康剑当过一次硫璃窑的差使,管过一次印结京官,有这光景也还能过得去。大的侄儿任运,已进了顺天府的高等学堂,二的侄儿任遴,在直隶武备学堂,程度也说很好。他哥哥又纳了一个妾叫做顺娘,也生了三四个侄儿,都还小呢。任运、任遴都已完姻,各举一孙,也皆呀呀欲语。弟兄久别,相见益欢,彼此宦途尚顺,后起皆佳,尤觉快意。那和养田新近已传补御史,任天然带着儿子去拜见,又见了舅嫂,几个内侄,也都见了,只有那爱卿小姐躲着不肯出来,也不好勉强他。不多两天,就是任达的喜期,赘姻之夕,新郎新妇都是幼年相识,自然欢爱逾常。暑假期满任达就进了大兴县的中学堂。 任天然把儿子的事体办妥,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,他那送部行见的明保,还是知县任上认得的同吏,同部选司掌印的商量商量,说是可以在道员上开列召见下来一样有恩典的。 他那位保举老师梁培帅在军机见了几面,也说:“你引了见,我总可以招呼招呼,你做官本不错,现在正是国家需才的时候,那荐贤为国是我们应做的事。就是范星圃他闹了这么一个岔儿,他做官可真好,真有才干,我听见他要进京,我很喜欢,正想着替他筹画筹画,那晓得他竟故了,真是可惜。”任天然又去见了那几位军机,照例送了些土仪,也都收了些。他三班分发捐免保举的银子,已都托票号贷缴,只有省份还没有想定。 这两个月里头,有同他说某内监现正掌权,某人同他很熟,可以托他引见引见,只要得了存记,稍为点缀点缀,不久准可放缺的。有的同他说,某中堂的一个心腹,是我的至好,只要去运动,那是十拿九稳的,比那无稽之谈较为冠冕。你看,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验么。这说话的几位,都是关切至爱,很有面子的人,并非木镜可比。任天然听了颇为宦兴勃勃,有个得时则驾之思。那天睡在床上盘算盘算,哪一省好呢?江西我不愿再去,湖北那位制台也难共事,湖南福建局面皆小,陕甘云贵路途太远,两广匪患充斥那不必说,四川铁路未成,水陆两路皆险,还是江浙两省好些。但是江苏人数太多,浙江道班优差甚少,若不放缺,亦无生发却怎么好呢?想着想着,朦胧间像是召见,两圣垂问,他竟直抒胸臆,痛陈利弊,详说补救时局之方,上头大为嘉许,下来说放了缺,好像到了任不久就传臬开藩,竟做到抚台了。似乎是在江西,又像是在山东,他把生平要做的事,都一一施行,真个是学校昌期,兵戎壮盛,财源通畅,民物安舒,颇有得志愉快之意。见那各种报上,都是称颂他的功德居多,却灵心爱才,广开言路,不拘甚么人的条陈信札都要细细亲阅的。有一天,接到一封海外来的信,是几个新党,说他“一切措施合公理,既具此等学识,又处此等地位,何不高举义旗,席卷天下,使我黄农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瓯,永享和平之幸,幸公如有意,某等当厉兵秣马相随。”他想这是灭族败家的事体,如何做得?这些新党潜踪岛屿,拿是拿不到的,若动了他反要多事,不如付之丙叮又一天,又接到一封信,说是“中丞受国家恩遇,自然无违背朝廷的道理,但是,立宪为五最平和的改体,中丞身秉钧衡,上邀宠眷,又能同澈新理,确有设施,可上格宸聪,成此美举,以慰五大洲志士之望。”他想,这也是做不到的事,只好搁置高阁。又一天,接到一信说是“中丞到任,中外仰望风采,以为必可大抒抱负,使我四万万同胞,同享自由之乐,永涂压制之灾。乃年余以来,但见中丞为中朝筹赋敛为强虏,急供张教,士子成奴隶之材,代专制诸爪牙之选,然则中丞系凉血,部中一种变相之物与庸庸琐琐者,何所区别?殊失众人之望,殆亦非中丞本心,倘以势有为难志无可展,则当去位避贤,胡竟恋恋林豆耶。” 他省了这信,心中又愧又恼,却又接到一个电报,是某国兵官要到省城练兵,并要他把这些全省厘税悉数交让与他管理,说是已同外务部说明的。他想,这事怎么好叫我去做?那某某两公弃地偷生,我可没有这个面目见自己人呢,正在踌躇焦急,忽然耳边听见一个人喊道:“这是甚么时候,你还在这里酣睡。”他吓了一跳,睁眼一看,红日当窗却是了那位内兄和养田来,约他去游陶然亭了。他坐起愣了一愣那里放甚么缺,做甚么抚台,真是黄粱美梦。也就洗了脸穿了衣服,陪了他内兄去逛了一天。到晚上静坐细想,我此次引见不过是想放缺升官,假如就同那天梦境一样,也算如愿以偿,亦复有何趣味,况近时的官场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折里所说的:两人之言,或毁而或誉;一人之身,或贤而或否,荣枯未可预知。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,何苦为那两字虚荣误我三十年清福,那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觉浼然冰释。请诸位留心看看这任天然,到底引见不引见罢。 第二十四回甘偕隐海陵营别墅结同心嵩岳访名山
任天然想了一夜,把那宦情顿冷。早上起来说同他哥哥冷然商量道:“我不引见了。”冷然问起缘故,任天然把前天夜里的梦境,昨天夜里的想法,同他哥哥说了一遍。任冷然道:“不做官倒也很好,你还是把家眷接回京里。还是回安徽原籍? 我看上海是不宜久住的,九江也不好。”任天然道:“京里这个地方,除掉要做官,那是没法,不为争名,何须居朝?安徽原籍那些本家也久不往来,我也不想回去。上海是养不起的。 九江也是暂时耽搁。倒是前回吴伯可亲家约我到泰州去了一趟,我看朴而不陋,偏而不僻,薪米鲜菜无一不廉。吴伯可说他厘差交卸之后,家眷就搬住在泰州。我也想去与他结邻,看有相邻田产略为置点,课耕垂钓亦饶乐趣。哥哥索性恬淡,何妨抛却这个冷官,同到那里去住呢。”任冷然道:“我这么一大家人家,谈何容易搬动。孩子们又在这边学堂里,我在京住久了,只算一生没有出过京,安土重迁,也不再动。我本没有心肠去做官,所以京察也轮不到我,也不想。好在我这衙门也很消闲,就这么半仕半隐的,混着罢。你既说泰州好就住在那里也可,我也听见朋友们谈过,那是鱼米之乡,等你把家眷田房安顿好了,仍可不时出来游玩的。转瞬,铁路完工往来更便,常可到京里来看看我,上上坟,比那做官总要自由些。”任天然又到和养田那里,把这不引见的主意告诉他。和养田道:“你很高尚,好在你是个候选官,迟早出山,皆可自便,将来也还是可进可退的地步。不过人皆学了你,那办事的人就少了。 保则飘去之讥,你是不免了的,我也够不上替国家留意人才,只好各行其志罢。”任天然到日升昌,同那管事的说:“因为有事要先回南一趟。”意思想要把那指款退回。那管事的说:“这可不能,你迟早总要引见的,又何必退呢?”任天然道:“我引见不引见可不定。”那管事的道:“你要改捐甚么,还做得到,退是不能的。”任天然想了想,道:“或者替二小儿捐个通判职衔,考个供事。现在要改章,不知找人代考代当差做得到做不到?”那管事的道:“我替你打听打听,看明天回信罢。其实天翁就引了见,出去不是很好?”任天然道:“就费心打听打听,我是一时不引见的。”次早,那管事的来说:“还可做得到。”任天然就将任通的年岁优历开了与他,款子还多,又自己捐了一个二品衔,也真算未能免俗。任天然在他哥哥家里过了万寿,就收拾行李到各处辞行,见了梁大师只好推说:“接到九江家信,有要事催促速归,明年再来引见。” 梁培师道:“其实引见后出去最好,明年却不可再迟。像阁下这种年纪,正是为国家效力的时候,不可自耽安逸。”任天然也只得唯唯而退。既未引见,那些别敬之类,自不必送,倒也省了许多。拣了动身的日期,和养田在家里弄了几样菜,替他饯行。恰是个礼拜,任达也从学堂回来,上房里吃的,也甚是天伦之乐。任天然吩咐任达说:“我上车的那天,你也不必请假来送,只要好好用功,不必讲究这些虚文。”任达也就应了。 动身的前一天,任冷然也以家宴饯行,并且叫了大鼓书热闹了一晚。任天然坐火车到了天津,耽搁了两天,坐了安平轮船回沪,却值赛金花刚从刑部出来,杀羽南归。任天然同他本来认得,彼此招呼了。看他那两颊微窝,双瞳点漆,想他憔悴如此,尚有这般风致,当那盈盈十五之时,真个要倾城倾国呢。船中无事,同他细说。从前随侍出洋的风景,再沦孽海的苦衷,又说到那年狂寇鸱张,联军深入,他在那枪林弹雨之中,谈笑而动敌帅,颐指而策番奴,飘零莺燕,固赖他作个金铃,即贵倨王公,也都靠他为一枝明杖。这回羁身坠狱,对簿秋曹,世态炎凉,人间甘苦他也算无不备尝。照他这种侠骨奇情,不但比那古来的苏孝薛涛,只以歌舞诗词传为佳话者,不可同年而语。 就是比那些纡青拖紫的贵人、弄月嘲风的名士、碌碌终身,纹纹没世,也就有上下床之别,将来自必为一代传人。那位殿撰公,得附宾边裙角,永垂不朽,不可谓非万分之牵。途中有此艳友,自不寂寞。不觉已到上海,所住四马路上的吉陆楼,叫家人押着行李,自己先坐车到,楼主是熟人,就开了官房,陪着谈了一刻,家人把行李押到。任天然正预备去看顾媚香,阿银已拿着顾的片子来请。任天然道:“你怎么晓得的?”阿银道:“一个相帮,在巷口看见你的二少爷押着行李,就跑回来报说‘任大人来了。’先生就催着我来,怪你不先到他那里去呢。”任天然道:“我才到楼房,因为等行李,也就要来的。” 当下就同着阿银一齐到了媚香那里。媚香见面心里欢喜非常,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,只说了句:“你去了这几个月,人家节后,就望你回来。”任天然道:“不能算久,我要引见,那还不能就出来呢?”这天就在那里偎倚半日,也没有能够去看朋友。媚香陪着吃了晚饭,出了几个堂策,都是一转就回,十一点多钟,开了稀饭,打了烊,阿银也回去了,媚香问任天然道:“你回来了,我们的事情几时办?”任天然笑道:“我已经不做官,就要回家耕田去的人,你嫁我还有甚么意思?前回的话不如算了罢。”媚香听见这话,也不回言,站起来跑到床上躺着,嘤嘤啜泣。任天然赶紧跑了过来说:“你不要着急,我是为你打算的。”媚香道:“你不做官,就要叫我不嫁你,我难道因为你是个官,我才要嫁你么?我要专为的是官,上海做官的人多得很,我不曾嫁?何以专要嫁你呢?你说不做官就不讨我,难道你不做官,你家太太也就不做你的太太了么?我是总拿你当自己的人。”说着又哭了。任天然低身下去,偎着道:“你不用这样,我不过同你说了玩的,你怎么认起真来。” 媚香道:“你甚么话可以玩得,你想你才说的话,怎不教人伤心呢”任天然道:“你起来,我们好好的商议着办,可好?” 媚香这才坐起来,说道:“过了八月节,我本想把牌子收了的,我娘说,住在这个地方,不挂牌子算甚么呢?若要另住,晓得你出来总要找公馆,何必多一番搬动呢。节后这两个月,我连熟客都没有让人家来吃花酒,眼巴巴的盼着你,还说那些话,叫人家怎么不怄气。今儿迟了,你路上也辛苦,好好的睡罢,明儿可得同我的娘谈定了,早点办,不要再叫我着急。” 任天然笑道:“我在这里也是陪你睡,你嫁了我也是陪你睡,我来了你还有甚么急呢?”媚香道:“你这个人,我急的是这个么,我进了你的门,我这心事才得定,你再怄我?”任天然道:“不怄你!不怄你!我们睡罢。”两人收拾就寝,那久别重逢的例话,做书的也不去叙他。次早,任天然到各处走了走。 王梦笙道:“我月内正想回去走走,很盼你来,你几时引见的,怎么没有看见谕旨?”任天然道:“我没有引见。”王梦笙道:“那么你怎么出京的呢?”任天然道:“我在京里看看那些情形,觉得这官没甚做头,所以就跑了出来。”王梦笙道:“你这见解也不错。”任天然就约梦笙晚上到媚香那里吃酒,说:“我已经约了通甫、大错、韵花、志游,请老弟早点去,同媚香的娘把那件事谈谈,就想办了。”王梦笙道:“这媒人我来做,但是要好好的谢媒呢。”任天然又去看达怡轩,见他房里有个极聪秀的小官,正要问他是谁,达怡轩已叫他过来行礼,叫老伯,说:“这是第三个小儿,名叫元超。我前回带了来,也同你们二世兄在一个学堂里。今天是他的生日,所以叫他出来玩半天的。”任天然看着甚是欢喜,拉着他手,问他:“几岁?” 他说:“十二岁。”任天然又同他谈了两句,托他带信叫任通,明儿午后请假到吉陆楼来。他也应了。任天然同达怡轩晚上吃酒,坐了一刻也就回到顾媚香家里。刚刚坐下,王梦笙也来了,见了媚香望他笑着说道:“你今天怎么请请我?”媚香道:“不是今天请你吃酒??王梦笙道:“那是他请的,不能算,要你自己请请我。”媚香道:“叫我怎样请你呢?”王梦笙道:“你是要做如嫂的人,那些吃馒头吃饺子的话,我也不敢乱说。你现在好好的亲自倒碗茶我喝喝,回来上了席,再好好的唱枝昆曲我听听,就是了。”媚香就赶紧拿只茶碗,揩了揩,倒了一碗茶,送与王梦笙,王梦笙道:“媚香真是可人。”就请了他娘来同他谈定二千块,一切在内,另外二百块子下脚。任天然就托他找房子,王梦笙道:“不如就在我那边罢,我那右首一个阁子,虽不大,还轩敞,好在你也不久住的,我也再等你几天,一同回江西去罢。”任天然说:“甚好!甚好!”拣了十二月廿六的吉期过门,也不必用甚么轿子,还是马车过去最好。 大家商定,天已不早,就去催客。曹大错已先来了,不多时客已到齐。任天然又添请了袁子仁,请他预备二千二百块子,明日交与媚香的娘。袁子仁望着媚香说:“恭喜!恭喜!”媚香倒有点不好意思。上席之后,媚香果然唱了楼会的两枝《赖画眉》。 王梦笙望着媚香道:“你今天真是蓦地相逢,喜欲狂了。”媚香望他一笑。次日午后,任通到栈里见了任天然,说:“暑假考成,已升入头班。”这两天自然是大家轮流相请,到了佳期因为地方小,只得一桌客,好在就是这几个熟人,也叫了任通回来,见了礼。里头却是警文款待媚香。上海铺设房间是最容易的事,大家也都送了些添妆。 到了冬月初间,任天然、王梦笙各带了如君,同回九江。 临上船的时候,任天然还同了顾媚香到他娘那里转了一转。母女两人谈了一会,自不免洒泪而别。他娘说:“我也要另搬,这房子已转租,给苏州新来的一个先生。”任天然、顾媚香到了船上,王梦笙、警文已早上船。不多两天到了九江。王梦笙同着警文回他丈人家里。任天然带了顾媚香,到家见了和氏夫人,参拜如仪。和氏夫人看他温和柔软,也甚喜欢。佩云小姐同任逖都来见了。任天然说起不做官的话,和氏夫人道:“我前回劝你,就这道台也不必去做,你还不听,这回你也想穿了。 你来信说要住泰州,我想也很好,吴亲家也在那里,我也先要看看媳妇呢。”又问爱姐儿近来长的好不好?达儿同他大约总还配对。任天然道:“怎么不配对,两个小夫妻要好得很,同我和你当日的情形也差不多。”和氏夫人道:“我没看见当着这些儿女,还拿我开心。”说的合家皆笑。和氏夫人又道:“你出去讨了个姨娘,我在家里却替你定了个媳妇。”任天然道:“那一家的?逖儿才这点点,怎么就替他定亲?”和氏夫人就望着佩云小姐道:“你抱来与爹爹看。”佩云小姐就跑到东面厢楼,抱了一个刚满月的小姑娘来。任天然看长的倒也粉妆玉琢的,忙问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?”和氏夫人道:“这是你贵前任臬台大人的小姐。”任天然道:“难道是范星圃的遗腹女儿?”和氏夫人道:“可不是!你虽然同他老子不大合式,我可看他的娘实在好,虽是个没有正名收房的丫头。听见他老爷不在的信,就要寻死,我听海家姨太太说起,我特为去看他,晓得他要足月,好容易把他劝祝他说他活,必得要求那位把他老爷的灵柩扶回来。他那房东倒也好说,是愿意去。他就在银号里取了二百银子,托他去。前几天才盘到的。我看他没人照应,把他接过来,只望他养个儿子,那知还是个女儿。生下来我就安慰他说:‘这也好,就定托我们逖儿罢。’他说:‘只怕我们老爷不肯要。’我说:‘这也不至于。’名字也是我取的,叫做贻芬。你看这个媳妇要不要?”任天然道:“你肯做这种事体,那是好极了,我同范星圃也没甚么不对,不过因为他做官的心太热,气焰太甚,不大敢同他亲近。今儿他身后如此,只此遗后孤星,我那有不看顾他的道理。我正要访问他,因为范星圃的把兄甘肃臬台贾端甫,在京里抄出来一张范星圃的遗嘱,托我交与他。这位姨太太也谈到他的灵柩,我正想怎样替他弄回来。现在既如此,那是很好。”就请这位范家的姨太太走了过来。任天然看他也不过二十左右的光景,长的也还端整。 见了礼,任天然就说道:“你们老爷有篇遗嘱,是贾大人抄出来,在京托我奉交的。”说着就到房里,在官箱内把贾端甫交的那张遗嘱取了出来。和氏夫人晓得他识字不多,就接过来念与他听。那姨太太听着不由的珠泪纷纷。因为在任家不肯哭出声来,那声音也就咽咽的止不住,念完了说道:“我自从跟我们太太陪嫁过来,我们老爷没有拿我当下贱的人看待,我吃那苦是应分的,他到临死还记着,叫我怎负他?现在只求任大人想法子,派个人跟着我,把我们老爷太太的灵柩,送回杭州安葬,那我就死也瞑目。”任天然道:“我们太太才说,已经同你生的小姑结了亲,那是顶好的。我本想带着家眷去逛逛西湖,这就顺便送你们老爷太太的灵柩。回去我们预备住到泰州,你无人照应也就跟我们去同祝能够在杭州找到你们老爷的本家,过继一个儿子那就更好了。”解姨太太道:“任大人肯这样相待,我们老爷在九泉之下也感激的,我这里先谢谢。”说着就跪下去,任天然赶紧叫和氏夫人来拉,已经磕了两个头。又同顾姨太太见了礼。王梦笙同警文也过来聚了两回,不久就回庐陵去了。任天然写信托吴伯可找房子,在九江过年,接到回信说房子已经找稳,在陈家桥二月半边。任天然就带着家眷同那范家姨太太,抚了范星圃夫妇的灵柩,到了上海。把灵柩先盘过船,人却都在长发栈暂住,当晚就到一品香去吃大餐。范家姨太太拂不过和氏夫人的意,也只好同去。任天然又放马车去把媚香的娘接了来。和氏夫人见他人甚和厚,也颇看得起,留他同吃大餐。媚香母女相见,自然要叙叙别情。他娘看见嫡庶相安,也甚欢慰。吃了大餐又到天仙去看了戏,然后回栈。次早叫人到梵王渡学堂,把任通同达怡轩的儿子一齐接了来,和氏夫人带他们逛了张园、愚园,在长乐楼吃的晚饭,叫马车送他两个回学堂。他们仍旧去看戏,晚上和氏夫人私自问佩云小姐:“这达少爷好不好?替你定了他要不要?”佩云红了脸,不肯说,那神气之间却甚愿意。和氏夫人同任天然说。次日,达怡轩请任天然在张宝琴家吃酒,任天然叫了个同庆里的花素芬也狠温婉,是张宝琴荐的。席间任天然就同达怡轩当面提亲,达怡轩说未免高攀,就托冒彀民、管通甫作媒,仍是请帖传红,达怡轩也用了一对金如意簪压帖。任天然又同着全眷及范家姨太太逛了纺织厂、缫丝厂、造纸厂、自来水厂,又游了一次龙华。正是桃花大开的时候,风景甚佳。耽搁了有七八天才开船,是戴生昌拖送的。 到了杭州,借了江西知府唐府上一个湖庄暂祝把范星圃夫妇的灵柩,扶到他原配夫人的坟上合葬,所喜年山尚能找到他的本家,只有一个龙钟老翁是范星圃的叔辈,孤身一人,竟无从替他立继。杭州办葬很费工夫。为这葬事在杭州住了有两个多月。那孤山岳坟、三潭印月、平湖秋月、张祠、左祠、蒋祠、高庄、净寺、灵隐、韬光城、隍山这些名胜,和氏夫人、顾姨娘、佩云小姐无不畅游。范家姨太太为料理葬事,有好几处皆未能到,事毕雇了一个七舱南湾,却不用轮船拖带,过嘉兴逛了落帆亭、烟雨楼,过苏州逛了光邱、怡园、留园,过无锡逛了黄浦墩、慧泉山,过镇江逛金焦二山,过扬州逛天宁寺、史公祠、小金山、平山堂。这几个月里,佩云小姐已跟顾媚香学会了几枝昆曲,洞箫也学会了。每逢山明水秀的地方,月白风清的时候,就互相吹唱一曲,真有飘飘欲仙之意。到了泰州进了新宅,同吴伯可那边自然内外皆互相过访。吴太太也叫他女儿慧娟见了婆婆,也狠和顺大方。隔了几时,任天然在白米左迁置了几百亩田,又在海安典当里拼了点股分,要想搬到白米乡下去住,问大家愿不愿意?大家都喜欢,那逖儿更吵着说:“我会放牛!”近来这逖儿竟是他丈母范家姨太太领着,同睡照料的也狠周到。任天然就在白米镇买了一所房子,重新改造改造。门前临水种了十几株垂杨,连着大门一带矮墙里边,一个大院子五间正房,前后房皆极敝亮。西首小小的三间厅,后边一个船厅,东首却有一个支港,就引着那水开了一个塘,种了些荷花,临水造了一带书房,均用的飞来椅。正房后面又是一进五开间,比正房房间略浅。东首另有一所小小的三间,两厢房就与范家姨太太居祝这进院墙之外,就是厨房,那边有个后门。出了后门一个大菜园。靠西首的做了菊畦,另有个门可通船厅,靠东首造了两间佃房,两间石角房。靠着后进住屋造了几间仓。再后面是一片竹林,却是本有的。和氏夫人同着媚香、佩云小姐无事就自己去摘菜、浇花。范家姨太太有时也跟着玩玩。却只有佩云天足,走的爽快。任天然也常去看着耕田,学着钓鱼。任逖是放了学就在菜园里跑,看见牛就攀着角骑了上去。范家姨太太也在附近置了几十亩田。又隔了一年,任通在梵王渡学堂卒业,回来完了姻。刚满月,任天然接到管通甫的信,说是保子良观察赏了四品京堂,放了英国钦差,奏调郑琴舫作参赞,郑琴舫却保了任通去当翻译,问他愿不愿? 任天然父子大喜,就赶紧复了信,亲自送任通到上海,媚香因为足月不能随去。 任天然到了却好钦差出京,也彼此拜往应酬了几天,送钦差动了身。任天然因年余不到上海,大家留着盘桓盘桓,在花素芬那里也住过几夜。此时正是九月,达怡轩已讨了张宝琴,仍住在上海。这天,毕韵花邀他们到双凤堂看菊花山。任天然同花素芬说起,花素芬说:“你去喊个移茶,我替你挑个人。” 任天然道:“那我可要住夜的。”花素芬道:“那管你呢。” 到了双凤堂,果然替他挑了一个叫做蓝才保。任天然看他虽然是个凤骚态度,却还有点闺阁规模。想来是个大家出身,心中颇为诧异。达怡轩叫的一个叫霍双玉,一张小园脸儿,也觉得似乎在那里见过。两人说起互相猜度,达怡轩道:“管他呢! 今天我们预备几块钱住在这里,这个迷团就破了。”任天然问那蓝才保,细诘家世,说是广东人姓谭,老子也做过藩台,因为上了一个小家人的当,有了肚子逃到上海,被他卖到这堂子里的。任天然才晓得,就是那想他三千银子没有到手,把他无故撤任的那位谭方伯的令媛。这一夜风流,也算替他老翁消除冤债,思之不禁悚然。第二天,问起达怡轩,才知那霍双玉就是要廉访的爱姬小双子,两人不胜浩叹,不再去问津。那两个还以为他们是向来在书寓里走惯的,不肯常到这公二堂小走动,不知他们却别有感慨。 任天然玩了一个多月回到泰州,媚香已举一男,取名任迟号叫季缓。任天然同媚香说起张宝琴嫁了达怡轩,媚香也狠代为欢慰。又同和氏夫人谈到谭藩台的小姐流落在公二堂子里,和氏夫人道:“我看着这些做官的,实在可怕,所以才劝你急流勇退。”这年冬天,任达来书已得一子,他也进了高等学堂。 又隔了三年,任通回一居然保了一个四品衔分省同知。任天然因他年纪太轻,不让他出去禀到。正在家中闲坐,忽接到达怡轩、王梦笙两人来信,说九南铁路告成,梦笙已可卸肩,约他带着如君同到上海小聚,几时再去游那嵩岳。并说两人同住永吉里,房屋甚宽大,悬榻以待。任天然甚为高兴。那迟儿断乳之后,因为嫡母喜欢,倒不甚恋他亲娘,也就留在家中。任天然带了媚香同到上海,径到梦笙、怡轩的公馆同祝这三位姨太太久别重见,自然也有一番欢庆。任天然又去拜了那班熟朋友,争着要替他接风。这天却是曹大错请在杨燕如家,席间还是这些熟人,叫的倌人,日子久了自必有些更换。 书已快完,那无关紧要的也不再去铺叙。管通甫却因文亚仙新近嫁了人,叫的是他侄女儿文媛媛。听见他们叫任大人,他就问道:“任大人你从那里来的?”任天然道:“我打泰州来的。”那文媛媛不知不觉说了句有个任仲澈,说到这里一想不好,赶紧缩祝任天然道:“你问他怎的?”文媛媛也不敢响。管通甫道:“哼哼!你这可闯了祸了,你晓得任仲澈是任大人的甚么人?”文媛媛低低的问道:“可是他的少爷?” 管通甫道:“怎么不是?”文媛媛又问管通甫道:“可要紧的。” 任天然就接口道:“怎么不要紧?我回去要打他手心的,不但要打他还要打你的呢。”管通甫就拉着文媛媛的手道:“请打。” 任天然道:“我这回不打,等他到了我家里再打不迟。”文媛媛听了说道:“可是真的,那么情愿先打了我,可要到任大人家里去的。”任天然道:“你怎么肯去,我是个乡下人。”文媛媛道:“我不管,我是一定要到任大人家里去的了。”王梦笙道:“你娘也不肯。”文媛媛道:“只要王大人说一说,我娘没有不肯的。管大人在我家里请你们几位大人,王大人替我说说罢。”嬲着管通甫:“明天就请!”管通甫道:“这才奇怪,你想嫁任二少爷,却叫我请客,我才不冤,我还要吃醋呢?” 文媛媛道:“我同你是规规矩矩的,你有甚么醋吃?”管通甫道:“那么你同任二少爷是不规矩的了?”文媛媛红了脸要哭,管通甫只得答应了才罢。第二天,主客到齐偏偏他娘有事出去,等到坐了半天席,他娘才来,他一见面就说:“娘你同王大人说(口虐),再一会,台面要散了。”他娘说道:“我没看见过你这同疯子一样的,要是做了人家的讨人,岂不被人家打死?” 就向王梦笙道:“他今天早上就追着我,王大人可以做做好事,同任大人说说罢。”任天然道:“可以是没甚不可以,但是同我说有甚么用呢?”文媛媛道:“怎么没用?”任天然道:“我答应了,还要我们二少爷愿意,还要他的少奶奶愿意,这件事是要大家愿意才行的。譬如我想讨素芬,我倒愿意,他不,也是没法。”花素芬道:“你又扯上我,我几时说过不愿意的,我前回倒同你商量,你说家里有媚香,叫我在外头陪陪你,不必定见跟到家里,我才暂时不谈的。既然你说我不愿意,我今天回去就除牌子。”任天然赶紧招陪道:“是我说错,算我不愿意,不怪你。”文媛媛道:“我只要任大人你答应一声,二少爷的事,你不要管,那在我。”任天然道:“我就答应好不好?” 文媛媛道:“你要给我点东西做过凭据,我才好同二少爷说呢。” 任天然被逼不过,只得说道:“我身边没有,你明儿到我公馆里再与你罢。但是我家那个姨太太脾气大得狠,你可要小心,一个不好,他就要打的。”花素芬道:“不要听他,那媚香阿姊好得狠呢,连他家太太都是再好没有。那年过上海叫我去玩了两三天呢。”文媛媛道:“我也听说媚香阿姊最好的。”他娘说道:“你想嫁任二少爷,怎么好叫媚香阿姊呢?”文媛媛脸一红道:“那么叫阿姨罢。”席散王梦笙、达怡轩、任天然回到家里,三位姨太太正在一处谈心,他们都是同自家弟兄一样,没甚避忌的,一齐进来说起文媛媛的事,大家都笑,媚香道:“我们老爷那一回带着他二少爷到我家来,第二次到上海又带着他大少爷到我家来,已经少见的了。这回索性自家替少爷在堂子里定姨太太,更是上海滩上没有听见过的事。”次日午后,文媛媛来了。媚香也甚爱他。警文、张宝琴也都说好。 媚香取了一个羊脂玉的双鱼与他说:“这是当日任大人与我的,现在送了你罢。”文媛媛欢欣,拜受而去。后来,任仲征究竟讨了文媛媛没有,这部书上也就不去叙他。有高兴做续漏的人,让他再去做罢。 隔了几天,三人收拾动身,去游嵩岳。上船的这天,三位姨太太都在万年寿吃了番菜,在群仙看戏。江志游、冒彀民、曹大错、毕韵花、祝辰康、管通甫,在长乐意替他们三位公饯。 八点钟入座,浅斟细酌,吃的功夫最久,席间管通甫说道:“我们逍遥海上已觉得是地阔天空,然而尚须终日的忙忙砾砾,做那些无味的事,离不开这个地方。像你们三位抛却了紫绶绯鱼,做了个闲云野鹤,各携艳侣到处遨游,真要算个地行散仙了。”江志游道:“天下的人,心地果能干净,仕隐皆可裕如,我不受人的束缚,人自不能束缚我,其权原操之在己。”冒彀民道:“唉!狐鼠凭城,趋麟匿影,燕雀巢幕,鸾鹤高翔,那是自然的道理,不过醉梦者自知窃位,明哲者专事保身,试问这四万万同胞更有何人援手,怎能破除障碍,争脱藩篱,还我天之权,一享人生幸福呢?”王梦笙道:“我们这几个人既乏长才,又无大志,即使不见机而作,也不过随渡逐流,自知无补于世,无益于人,所以才作这个生计思想的。”冒彀民道:“我也晓得你们几位,是一腔热血满腹,牢骚挥洒,无从险难遣转,把那激烈化为和平,悲歌易为啸傲,斩关撤手忽泪抽身,以迷花醉月之情,寓醇酒妇人之意,接与荐蒉,乃天下热肠人,刘钟陶杯真千古伤心事。”曹大错道:“你想他们既不能踢翻鹦州,搥碎黄鹤楼,放出那破坏的手段,又不能扫除明镜台,悟彻菩提树,练就那寂灭的胸襟,具此性灵生此世界,除掉怡情风月,放浪江湖更叫他们做些甚么事业呢?”毕韵花道:“赤松长逝,青田见疑,射虎不封,骑驴终老,载稽简策,从益唏嘘,旷古已然,于今为烈,我所以秉这枝秀笔者,半笏残骨,只做个花国董狐,酒场柱史,不使那盛衰兴废的事绕我笔端,就是为此。”祝长康道:“天下事穷则变,变则通,这是必然之理,你看这地球绕那日轮岂是容易的事?并没人去用力推移他,也自然会得循环轮转,又何必替古人担忧,为来者设虑?我看只要修得到彭祖高年,总会见得到太平景象的。”管通甫道:“天不早了,他们三位姨太太在戏馆里等久了,我们也去看看,就好送他们上船罢。今天怕的潮水早。”大家一齐喊:“拿干稀饭!”胡乱吃了点,走到对过定的包厢里,那戏台上,正袍笏雍容,笙歌婉转,唱那长生乐呢。看了一出,达怡轩说:“我们早点上船罢。”一齐同到船上,又谈了一会,听见放了两遍气。管通甫、江志游、冒彀民、曹大错、毕韵花、祝长康,起身说了句:“顺风顺风,再会再会。”一齐登岸。 任天然、达怡轩、王梦笙三人在栏杆面前看他们各自上车。警文、媚香、宝琴也都出来看着开船。只听得气笛一声,便见那双轮转云渐渐的离了岸了。转过头来看那满江灯火照着,这潋滟波光真如万道金蛇,炫耀夺目。又走了一会,清风徐来,烟波浩淼,各人皆觉得心旷神怡。正是:利锁名缰能解脱,江天海国自宽间。 他们这些人不知半来究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结束
抱真子取了这部书,在轮船上看了几天后,头两本还没有细看,到了汉口,公私忽冗,也就无暇再去翻阅。隔了两个月,又因事赴上海,也坐的是那江裕官舱。船上无事,把这书取出将那没有看完的两本,细阅一遍。他看到着末一回结句还是且听下回分解,心里想道:“这部书到底完了没有呢?正在纳闷,忽听“呀”的一声,房门开了,抬头一看,却是茶房来请吃饭。抱真子把这书放好,带了房门到了饭厅,见那一桌已经坐满,这一桌才坐了三四个人,就拣了个座儿坐下。见对面坐的一位丰颐隆准,大耳微须,气度安闲,风神潇洒,心中颇有点钦幕。吃完饭漱了口,就向那人问道:“请教贵姓?”那人回道:“姓任。”又问道:“台甫?”那人回道:“草字天然。”抱真子呆了一呆,那人也回敬请教了,却站起来到那外间檐口散步。抱真子跟了出来,又问道:“天翁此次从那里来?到那个码头上岸?”那人道:“兄弟才游嵩岳回来,到镇江泰州上岸,过渡回家。”抱真子心下更觉奇异,又问道:“船上有同伴没有?”那人道:“本有两位同游的,已先回去了。兄弟因顺道进京看了一看家兄,又到湖南游了一游岳麓,在睛川阁、黄鹤楼也勾留了两日,所以迟了几个月。现在船上只有一个小妾随行。”抱真子道:“在下有件事要动问一声,却是冒昧得狠。”那人道:“请说不妨。”抱真子道:“请教天翁这位如夫人是不是在上海讨的?当日芳名是那两个字?”那人道:“是兄弟前几年在上海讨的,他挂牌子的时候,叫做顾媚香。是不是阁下当日也似曾相识?”抱子真道:“那倒不是。但是前回在上海有个朋友,拿了一部书与在下看,内中一位的姓名与天翁相同,就连如夫人的芳名亦复一字不差。此次去游嵩岳,这书上也叙及的,这是甚么缘故呢?”那人也觉诧异,说道:“我倒要请教请教。”就跟着抱真子到了房间。抱真子把这书递与那人,那人翻了一翻说:“我借去看看。”就拿回他自己官舱,隔了两天,快到镇江,那人把这书送还抱真子,说道:“这书上所说的任天然,自然就是我了。叙我生平事迹,虽然不能十分详细,大致也还不差。就是这书里叙的几件新奇怪诞的事体,虽多理之非无,却为事之所有,并非全由捏造出来的。就是叙到男女交际之间,不免有些形容太过的地方,然皆尚在题前题后,并未实写正面,尚不算落那俗套。” 抱真子道:“这部书怎么到着末一回结句,还是个且听下回分解?而且书里的人有些算交代清楚,有些还没有归结到底,这书算做完了没有?还是我那朋友少拿了几本与我呢?”那人道:“这书做完没有,我也无从臆度,但是这书上的人,就我所晓得的,还有一大半在世上,以后的穷通正未可知,你叫他做书的怎样替他归结?自然只好且听下回分解了。”抱真子道:“这书怎么做了二十四回,没有叙着一个好人,就是叙天翁的地方,我看说的也不见好。”那人道:“天下好人本来甚少,我本来也不是甚么好人。不但我不是好人,我看那做书的也不是甚么好人,他要是好人他就做不出这部书来。你道以为何如?不过细看他这部书里的皮里阳秋,大旨是宽于真小人而严于伪君子,这还不失天地公理。倘然传到世上,书中人看了,固应汗颜自返,不是书中的人看了,也可触目惊心,于世道人心也还不无小补。”说着只听那轮船连连放气,向窗一看,金山已在面前。那人道:“快到岸了,我要去收拾收拾。”就辞别回房。抱真子也跑到外头下了楼梯,在那跳板口栏杆边站着,看那来往的人。不多时,见那人领着他如君来了,拱了一拱手,说声:“再会!”就上了跳板,过了趸船,登了彼岸。 第二天,到了上海,抱真子进了栈房,坐了一部马车,带了这书去还诞叟。到了那里一问,那知诞叟已先一个月,带了他的妻妾儿女去游天台雁荡。抱真子殊觉怅然,就叫马夫顺便拢张园坐坐。到了安垲地门口下车,恰好遇见繁华报馆主人同他招呼,问他几时来的。抱真子道:“我今天才到,带了一部小说出去还一个朋友,不想这位朋友却走了。繁华报馆主人问道:“是部甚么书?”抱真子道:“在车上你要看可以看得。” 就叫马夫取了出来,两人进了安垲池泡了茶。繁华报馆主人把这书约略看了一看,道:“也还新鲜,要排印出来不要?要排印就让我带去细细的看看。”抱真子道:“排印出来倒也不妨,但是这书没有名字,做书的又不知道在那里,无从问得。 若照那小说出的通例,替他起个甚么,缘甚么记之类,他又没有个总纲,并且这书上又没有一个好人,可以做得这全书主脑的。这却如何呢?”繁华报馆主人道:“既然你说这书上没有一个好人,就叫他做‘梦中人’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