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具人形白骨随即从血浪中钻出,将袭来的两道劲气扑灭,接着举起白骨森然的手臂,朝释特昧普抓去。
血海中无数骨骸飞扑过来,人形白骨两条手臂节节伸长,瞬间抓住释特昧普金光闪耀的袈裟,奋力撕扯。
释特昧普双手握拳,猛然往胸口虚捶一记,仰天暴喝道:“玛嘎!”
两条白骨手臂轰然破碎,那件金色的袈裟也被撕成两半。释特昧普满是金粉的面孔透出诡异的红色,然后张口吐出一颗血红色的莲子。
“玛嘎!”
那颗血色的莲子伸出一根细茎,顶端绽出一朵血红的莲苞。
忽然间鬼啸声大作,莲华宝座上的尸陀林主拔身而起,无数磷火从它骨身上飞出,汇成一团巨大的火焰,将那朵还未绽放的血莲一焚而空,接着扑向释特昧普。
释特昧普双掌齐出,抵住鬼火,只听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释特昧普满头金色的螺髻炸开,金发乱舞。
磷火消散,那具人形白骨重新掀起一片血浪,往释特昧普脚下蔓延而去。
与窥基的尸陀林主化身正面一击,血莲被焚,释特昧普气息迅速衰竭,他强撑着又是一声厉喝,“玛嘎!”
此时数名红袍赤膊的僧人赶来,听到释特昧普的蕃密咒语,那些僧人双目顿时变得血红,狂叫着冲进血海,扑向那具人形白骨。
一时间刀光棍影交迭落下,将那具人形白骨打得骨渣纷飞。
释特昧普转身就走,顶着一头纷乱的金发,瞬间消失在黑暗中。
程宗扬一瞥之下,隐约看到他身上的金粉剥落,露出苍白而病态的肌肤。
杨玉环丰润的红唇张成一个“O”型,半晌才道:“他不是蕃密大师,金身法王吗?就这么走了?”
程宗扬道:“不然呢?”
这位特大师一番出手,别的看不出来,只听到几声“玛嘎”,叫得一声比一声响,然后干净利落地调头就走,倒是深浅莫测。
只是那几名被咒语鼓动的蕃密弟子被当作弃子,在血浪中厮杀片刻,随即也被吞噬殆尽,纷纷化为骨骸。
那具人形白骨重新昂起身,刚刚融入血海中的骨骼从四面飞来,迅速修补它损坏的骨身。
程宗扬暗暗吸了口凉气,窥基化身的鬼物虽然端坐不动,但有周围的血海为屏障,众人无法贴身近战,填进去的人命非但没有伤及窥基魔身份毫,反而化了血海的一部分,使白骨血海的威势愈发壮大。
连边都挨不到,这还怎么打?
“别怕!”中行说双手拢在袖中,阴恻恻道:“这鬼东西撑不了多久!”
吴三桂盯着尸陀林主,“从哪里看出的破绽?”
“我猜的。”
众人当即无语。
“你们别不信啊。”中行说信誓旦旦地说道:“鬼物乃阴气所生,不容于天地,要不这世上死人比活人多好几百倍,还不遍地都是鬼?”
中行说分析完,随即下了断语,“别看它现在牛逼哄哄,迟早要完!”
敖润道:“老中,你给个准话,迟早是啥时候?”
中行说掐指一算,“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子时,子时乃一日之始,阳气生发,阴气潜敛,这骨头架子绝对撑不了多久。”
吴三桂道:“这么说,后面一个时辰,阴气只会越来越重?”
杨玉环道:“别说一个时辰,再有一刻钟,我们麻烦就大了!”
血浪肆虐,净念神情愈发悲悯,眼看最后一名沙弥也被血浪吞噬,他脚下的树枝蓦然往下一沉,弯成弓形,接着弹起。
净念大红的袈裟张开,红云般往莲华宝座掠去。
“圣光禅掌!”
“圣堂青穹!”
梵唱声中,净念掌心透出一层青光,宛如青色的穹顶朝那片血海笼罩下去。
扩张的血浪被青光罩住,奔涌着掀起一道道浪峰,在光穹上拍打着。
血浪下,数不清的骷髅头汇聚过来,拼命撕咬着圣光。
“放箭!放箭!”窦文场尖声道:“射死这妖物!”
神策军十余名弩手此时上好弩矢,他们排成一列,举起擘张弩,“绷”的一声震响,劲矢穿透光穹,射向莲华宝座上的骨身。
擘张弩力道极强,超过三百步的射程用在此处,几乎是脱弦即至。
尸陀林主血红的独目一转,那具正在撕扯光穹的人形白骨横扑过来,无数骨骼组成的形体宛如一面骨盾,挡住弩矢。
“篷!篷!”
白骨一团一团炸开,十余支弩矢洞穿层层白骨,飞至莲华宝座时已是强弩之末,尸陀林主右手的人头骨棒一挥,便纷纷跌落。
“装箭!装箭!”
窦文场一迭声地吩咐道,一边亲手抄起一张柘木稍弓,瞄向窥基的骨身。
那具尸陀林主扭过头来,眉心的血目与窦文场对视一眼,接着淌下一行殷红的鲜血。
窦文场心头一寒,控弦的手指顿时僵硬。
“呯!”
那道青色光穹破开一道缝隙,已经涨至半人高的血浪席卷而出,宛如惊涛拍岸,一下掀过数丈的距离,扑到最前面的弩手身上。
几名神策军士卒来不及挣扎,便葬身血海。后面的内侍顿时炸了窝,不等血浪袭来,便轰然一声,四散而逃。
其余军士顾不得对敌,惊惶退走,窦文场厉声喝止,但他新上任未久,那些军士跟他不熟,妖魔当面,到底是性命要紧,闻声反而跑得更快。
无奈之下,窦文场只好也丢下弓箭,仓皇而逃。
吞噬了死者的血浪愈发汹涌,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,声势越来越猛烈。
“不长眼的东西!”
却是窦文场那一箭射出,失了方位,贴着窥基的颅骨飞过,险些射到对面的中行说。
中行说跳脚大骂,突然一挥铁尺,叫道:“打!”
南霁云、吴三桂、敖润同时出手,连受伤的净空也掀起一块铺路的青石,奋力往窥基砸去。
失去阻碍的血浪翻滚而来,杨玉环已经抢过斩马刀,此时一招席卷千军,斩马刀贴地横扫,无数骨骼在她的刀锋下粉碎,血浪倒卷。
净念的圣堂青穹已然势尽,他顺势撤招,然后双掌同时拍出,喝道:“圣光禅掌!”
尸陀林主血目圆瞪,惨白的头颅上鲜血横流,它身后的白蚌壳一转,挡住中行说等人的攻势,接着腾身而起,左手的人骨血碗高高举起,迎向净念的圣光禅掌。
“黄金告解!”
净念双掌透出一只金黄的“卐”字符,旋转着往窥基印去。
窥基昂起头,掌中的人骨碗蓦然张大,如同一只巨盆,金色的“卐”字符落入碗中,里面的鲜血沸腾着迅速减少。
净念红袍鼓荡,光头青筋迸起,高呼道:“忏悔吧!窥基大师!”
程宗扬抓住时机,冲天而起,左手挺刀,斩向尸陀林主骨节分明的脊骨。
前后夹击之下,窥基背后空门大露,却不闪不避,右手的人头骨棒标枪般往净念胸口刺去。
程宗扬长刀斩下,脊骨上突然生出一丛尺许长的骨刺。刀锋劈入,那些骨刺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惨白的骨茬被劈得四下纷飞,同时将程宗扬的刀势尽数化去。
“篷!”
净念双掌拍在已经见底的人骨碗中,骨碗表面迸出蛛网般的裂痕,却没有碎裂。
尸陀林主血目一闪,人头骨棒重重击在净念胸口,净念鼓荡的大红袈裟像被刺破一般干瘪下去。
“荣耀归于佛祖!”
净念眼中露出一丝狂热,对胸前已经破开护体真气的人头骨棒视若不见,双掌金光大放,金黄的“卐”字符像炙热的烙印一样透过人骨碗底,往尸陀林主颅顶拍去。
窥基左掌的人骨碗砰然碎裂,右手的人头骨棒透过净念的袈裟,重击在他胸口。
净念口鼻眼耳同时喷出鲜血,雨点般洒在尸陀林主的骨身上。
程宗扬眉角直跳,没想到净念这么不怕死,为了斩妖除魔,连命都不要,与扭头便走的释特昧普一比,判若云泥。
话说回来,净念当初视自己为妖魔时,同样不避生死。只能说,在这位年轻和尚眼里,可谓众生平等,所有的妖魔一律都是应该诛灭的对象。
程宗扬长刀被丛生的骨刺卡住,索性弃刀,借势高高跃起。
“咔。”
尸陀林主掌中的人骨碗片片剥落,它左掌张开,扣在净念头顶,就像拿住一只新的人骨碗般。
净念被尸陀林主扣住头颅,不由双目紧闭,口鼻眼耳同时溢血。与此同时,窥基白森森的牙齿张开,颌骨间吐出一串咒语。
净念面容扭曲,如同置身炼狱。
敖润搭箭抬腕,龙筋制成的弓弦被他拇指扣住,弓身张如满月,三支破甲箭同时射出。
尸陀林主背上丛生的骨刺交错如网,骨屑纷飞间,将三支破甲箭震飞。接着窥基右手往背后一放,将人头骨棒倒挂在肩骨上,顺势折下一根肋骨,如同拿着一柄弯曲的骨刀,朝净念眉骨切去。
净念头颅被尸陀林主牢牢扣住,惨白的指骨穿透皮肤,鲜血直淌,黑色的魔气丝丝缕缕渗入血肉。
程宗扬汗毛直竖,窥基这一刀切下,分明是要把净念这个新晋的红衣大德当场开颅,做成一只新鲜的人头骨碗。
净念虽然对佛法狂热,好歹不是疯的,鬼知道窥基拿了他的脑袋当碗,又会多出什么妖法。
心念电转间,程宗扬一手探入怀中,随即丹田光芒一闪,腾起一只光球。
九阳神功,至刚至阳,正是蕃密这种阴邪法门的克星。九阳一出,尸陀林主的骨首立刻扭了过来,空洞的眼眶中鬼火跳动,眉心那颗血目流露出痛恨和惧怯的目光。
“小心!”背后传来一声娇叱。
原本挂在尸陀林主肩骨处的人头骨棒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,棒顶的颅骨张开牙齿,朝程宗扬颈间咬去。
一道凛冽的劲风紧贴着程宗扬颈侧掠过,杨玉环的斩马刀精准地避开他的脖颈,刺进颅骨口中。
“咔!”颅骨牙齿咬住刀尖,齿上立刻迸出裂纹。
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鬼啸,人头骨棒空洞的双眼跳出两点碧绿的磷火,仿佛一双鬼目,恶狠狠盯着两人。
接着一层幽绿的鬼火沿着刀身蔓延过来,火中仿佛有无数鬼魂尖叫。
“走!”
杨玉环松开斩马刀,一手抓住程宗扬的衣带。
程宗扬却没有退,他探入怀中的右手举起,紧接着一道雷电仿佛从他手中擎出,凝聚出银灰的刀身,一团耀眼的光芒随之攻出。
镭射战刀再现,程宗扬对准窥基裸露的颈椎,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下。
镭刀斩落,尸陀林主的骨骸仿佛被无数细小的电流缠绕,嗤嗤作响,缭绕在骸骨间的魔气像被焚烧一样化去。
尸陀林主尖啸一声,丢开净念的头颅,左手的骨爪和右手的骨刀同时往程宗扬攻来。
“杀!”
暴喝声中,程宗扬双手持刀,胸腹间光球接连闪现,一只接一只涌入刀身。换作寻常刀剑,此时早已碎裂,但镭射战刀的光芒越来越亮,喷吐的电光越来越密集,最后七颗光球凝聚为一,同时攻出。
“咔!”
尸陀林主坚逾精铁的颈椎被镭射战刀一刀劈断,它眉心的血目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,似乎不相信自己这具用无数尸骸祭炼过的无上法身会被斩破,它颈骨扭了一下,没有血肉的头颅像球一样滚落下来。
杨玉环反应最快,娇声喝道:“毁掉莲台!”一边抢过斩马刀,双手握住刀柄,用力一挥,像击球一样,将尸陀林主的头颅狠狠击飞,然后接住力竭而堕的程宗扬。
吴三桂悍不畏死地踏进血海,双臂连挥,将白蚌壳打得粉碎。净空抡起青石板,将莲台上的白海螺、果穗、宝瓶一扫而空。
尸陀林主失去头颅的骨身往莲华宝座扑去,南霁云已经腾身而起,凤嘴刀匹练般斩下,将莲华宝座一劈两半。
敖润张开龙雕弓,一手连珠箭,十余支箭矢几乎首尾相接,将尸陀林主的骨身射得阻在空中。
中行说一边吐血,一边举着铁尺叫道:“砸光!全给咱家砸光!一根毛都不给它留!”说着冲上前去,砸向白骨莲座。
刀起拳落,箭矢横飞,所有人都使出压箱底的手段,分头围攻尸陀林主的骨身和莲华宝座。
血海退去,留下满地碎裂的骨骸。尸陀林主无头的骨身落在地上,踉跄着往莲华宝座扑去,一边跑,一边不断有骨骼掉落,最后“哗拉”一声,溅成一地碎片。那根人头骨棒滚了几圈,撞在一只宝瓶上。
被杨玉环挥刀击飞的颅骨划出一道抛物线,越飞越远,脱离血海的范畴。片刻后,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,随即寂无声息。
释特昧普早已逃得无影无踪,内侍省与神策军或逃或死,场中只剩下程宗扬等人,还有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净念。
净念施展圣光禅掌击碎尸陀林主的魔器人头骨碗,力竭昏迷,这会儿躺在地上,双目紧闭。他的光头上被骨爪抓出五个血淋淋的指孔,幸好只伤及皮肉,没有穿透颅骨。胸前的僧袍被人头骨棒击碎,胸口骨骼凹陷,血肉模糊,但此时微微起伏,显然还剩了口气。
净空盘膝坐在一旁,合什诵经,黄色的僧衣上血迹斑斑。
相比之下,同样昏迷不醒的程宗扬待遇就好多了,他七阳齐出,一刀斩落骨身首级,给了尸陀林主致命一击,这时浑身脱力,横躺在地上,被杨玉环半抱在怀里,脑袋枕着杨妞儿的大腿,一脸的不省人事。
原本肆虐的血浪渗入地下,消失不见,只剩下一堆破碎的白骨零乱地铺陈在地,迸出星星点点的磷火,随即像烟雾一样丝丝缕缕化去。
那只白蚌壳和白海螺也被打得粉碎,魔骨、尸骸、衣物……被魔气吞噬过的物品一一消散,最后只剩下一根人头骨棒和一只宝瓶。曾经的佛门高僧,名震长安的三车法师,就此烟销云散,再无半点痕迹。
中行说解下外衣,吆喝着让敖润将那两样东西包裹起来。
吴三桂表示最好还是刨个坑,把这些鬼东西给埋了。
两边争执一阵,最后还是老敖会做人,拎着中总管的衣物将两样东西一包,远远丢在一边,先搁置起来。
南霁云此时也已折返,他去找尸陀林主被斩落的头颅,但一无所获,不知道是不是也和魔身一样自行消散了。
净空低沉的诵经声隐隐传来,“弘誓深如海,历劫不思议。侍多千亿佛,发大清净愿。我为汝略说,闻名及见身。心念不空过,能灭诸有苦……”
杨玉环屈膝跪坐,一手揽着程宗扬的脖颈,一手轻轻拨开他的头发。
夜幕下,他面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一样,脸上没有血迹和伤痕,只是呼吸微弱而散乱,似乎气息不畅。
比起李唐宗室子弟的好相貌,他的模样看起来普通多了。
眉毛不粗也不细,鼻梁不高也不低,嘴巴不大也不小,下巴上有些短短的胡茬,刚剃过不久的样子。还好,看来没有蓄须的习惯。
神情间没有岩石般的坚毅,也没有纨绔的浮浪和轻薄,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常人。该有勇气的时候能体现出足够的勇气,但不是那种一往无前,令人心折的英雄豪情。智巧和机变也有,显然不是计谋百出的智者。
唯一的优点也许是宽容大度,或者说仁厚善良。但无论怎么看,都不像是什么身负着绝大气运的非凡人物。
我豁达吗?一点儿也不啊。
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?
杨玉环在心里默默问道。
你不知道,我下了多少力气,去寻找所有与你相关的只言片语。远远在你知道我之前,我已经对你了如指掌,而且充满了好奇。
不是擅长吟诗作曲的风流才子,却有别出心裁的曲乐和舞技。
不是思虑长远的权谋之辈,却有着不同于寻常的思考和手法。
以商贾自居,却官爵加身。
无意仕途,却封疆裂土,身佩数国使印。
不是痴情种子,却内宠无数……还一点儿都不挑!下至市井妾妇,上至深宫后妃,别说再嫁之妇,就连生过孩子的都照收不误。
年纪轻轻的,连点儿像样的追求都没有,你是种马吗?
让你庇护安乐,你却连萧氏也一并收入房中。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好色,还是好心行善。
若是好心,有你这样到处沾花惹草的好心人吗?才来长安几天,屋里就多了白霓裳、黎锦香、安乐、杨妃、萧氏……还有那个不会动的胡女。
你要是在长安待上一年,一处宅子都不够用的,怕不是还得再建个大明宫,专门给你放女人!
若是好色,权贵家中姬妾如云的多了去了,招之即来,挥之即去,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。哪儿像你,还在乎奴婢的心情和好恶?我真要下手打那个老女人,保证打到她骨折。你还敢吼我?
“打你啊!”杨玉环张开红唇,用口型恨恨说着,一边伸出手指,在他鼻尖上点了点。
净空的诵经声终于停止,中行说、敖润等人都围在净念身边,严肃得像在搞遗体告别仪式,没一个往这边看的,仿佛他们两个不存在一样。
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,郑宾与独孤谓一左一右,护着一辆马车过来,驾车的正是高力士。
杨玉环连忙放开手,程宗扬脑袋一滚,好死不死地凑到她大腿根处。
杨玉环拧着他的耳朵往外扯,一边咬着银牙低声道:“醒了就赶紧爬起来!装什么晕呢?”
“呼……”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,然后“悠悠”醒转。
杨玉环“腾”的红了脸。
只见他抬起头,露出一个虚弱而惨淡的笑容,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刚才拼得太猛,丹田旧伤复发……咳咳……”
杨玉环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,将他往外一搡,起身道:“你们主公醒了!赶紧抬走!”
敖润像拧上发条的木偶一样,闻声立马活了过来,他大步上前,一把扶起主公,“程头儿,你没事吧?伤得重不重?”
“没事,没事,一点小伤。”程宗扬虚弱地说着,一边朝杨妞儿咧开嘴,一脸的坏笑。
杨玉环玉颊绯红,带着一丝慌乱避开他的目光,扬手喝道:“高力士!往哪儿看呢?给我滚过来!”
高力士将马车停到一边,小跑着向主子施礼,“公主吉祥。”
郑宾与独孤谓跳下马,“程头儿,你没事吧?窥基呢?”
中行说扯开嗓子道:“窥基那魔僧已经被程侯干掉了!侯爷亲手砍了它的脑袋!”
众人纷纷称是,郑宾和高力士喜笑颜开,连独孤谓也松了口气。
程宗扬道:“府里的人呢?怎么就你们几个?”
“任大哥在东边的延禧门那边守着,杜泉带着童贯他们在南边的安上门,”郑宾道:“有些个闲人过来,都被高智商带着小吕他们给赶走了。”
怪不得只一开始来了几拨人呢,原来是被堵回去了。程宗扬估摸着,以长安城现在的局面,起码得来上十几波不同派系的人马才够数。别的不说,昔日的大唐国师堕魔,佛门颜面尽失这种大好事,道门不露面就不应该。
程宗扬见独孤谓欲言又止,开口道:“独孤郎,你怎么了?”
独孤谓苦笑道:“高衙内……太认真了。谁的面子都不卖,带着吕少爷见人就赶,连仇公公的人都给打跑了。”
程宗扬一脸无语。抛开李辅国不提,仇士良这位枢密使算是唐国如今明面上最有头脸的大太监了,结果派来的人被一个外来的衙内堵住皇城外,打了一顿撵走,去哪儿说理呢?
“让他别回去了,在大明宫外等着,天一亮就去给仇公公赔罪。”
“程头儿!”又有两骑赶来,却是祁远与张恽。
看程宗扬被人扶着,祁远心里咯噔一声,“受伤了?”
“没事!”程宗扬打了个哈哈,宽慰道:“这不好着的吗?”
听他中气尚足,祁远这才放心,他左右看了看,“窥基呢?”
“被侯爷砍了脑袋,”中行说比了个挥刀的姿势,“死得透透的。”
众人又是一番欣喜。
南霁云提醒道:“程侯,先回去吧。”
张恽凑过来,低声道:“主子,贾先生让我带句话。”
“什么事神神秘秘的?”
张恽小声说了几句,程宗扬不由皱起眉头,“不至于吧?”
“贾先生说,正好趁这个机会探探底。”张恽谀笑道:“主子神武!只怕贾先生也没想到,主子这么快就收拾了窥基那魔僧。”
程宗扬没理会他的吹捧,只是有些担心徐君房和袁天罡。
祁远在旁道:“既然不回宣平坊,那就去靖恭坊,咱们在水香楼住一晚。”
吴三桂笑道:“这话可别让高衙内听见,不然他哭着喊着也得去。”
说笑间,程宗扬看见杨玉环上了马车,赶紧追上去,“等等,一起啊!”
“一起个鬼!”杨玉环嗔道:“不许跟着我!”
“别忘了你答应过的。”
“我答应过什么了?”
“不是吧?窥基刚被我砍了脑袋,你可就说话不算话了?”程宗扬提醒道:“玲珑玉环。”
杨玉环一滞,程宗扬趁机挤上车,对祁远等人道:“你们去靖恭坊暂歇,我去办点事。”
中行说二话不说挤上车,“办什么事?”
“讨债!”程宗扬瞪着眼道:“你也跟着?”
“讨债这活儿我熟!”中行说毫不见外地说道:“一起啊。”
程宗扬终于还是没能拗过中总管,作为妥协,中行说也没有硬杵在车厢里,充当主公泡妞的监督员与纪录官,而是跟驾车的高力士挤到一处,相看两相厌,彼此嫌弃。
车声辚辚,辗过积雪的路面,程宗扬笑眯眯靠在车厢内,一脸得意地看着杨妞儿。
杨玉环红着脸啐了一口,“看什么看!”
程宗扬笑道:“好看还不让人看?”
杨玉环玉颊越来越红,她咬牙质问道:“你刚才,是不是故意吹气来着?”
程宗扬矢口否认,“没有!”
“瞎说!你就是故意吹的!”
“我就正常呼吸!”程宗扬据理力争,“刚醒过来,还不让我透口气?”
“就是故意的!你还使劲了!”
“要这么说的话……”程宗扬凑过去,几乎贴到她发红的鼻尖,一脸暧昧地说道:“只能是你太敏感了。”
杨玉环险些咬住舌头,“胡,胡说!”
“不信?”程宗扬挑了挑眉,“让我再吹口气,你就知道了!”说着猛地扑了过去。
“啊!”杨玉环低叫一声,试图推开他,又连忙掩住口。
程宗扬一头扎到她腹下,把脸埋在她双腿中间。
杨玉环蹙起蛾眉,芳心剧颤。隔着衣物,能感觉他的鼻尖正坚挺地顶在自己腹下最敏感的部位,还有他的嘴巴,大灰狼一样使劲张开,就好像要把自己吃掉一样……
突然,一股炙热的气息从他口鼻中喷吐而出,热浪般透衣而入。那气息如此暖热而沛然,霎时间,朱裙绣襦仿佛不存在一样,直接吹拂在自己赤裸而敏感的肌肤上。然后顺着身体的缝隙,无孔不入地涌入体内。
杨玉环浑身发软,只觉滚滚热流侵入自己双腿之间,前所未有的温暖触感包裹着下体,涌入体内深处,就像暖风吹开了花朵。一时间甘霖普降,春潮滋生,身体宛如融化一般……
良久,程宗扬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个大美人儿眉头颦紧,羞不可抑地紧并着双腿,玉体轻颤,红唇娇艳欲滴的旖旎娇态,不禁脑中轰然一声,如痴如醉。
过了一会儿,他唇角勾起,坏笑道:“好香。”
杨玉环手背掩着红唇,指尖都在发抖。
程宗扬贴在她耳边,小声道:“你湿了……”
杨玉环耳根瞬间红了起来,她掩着脸哀鸣一声,像中箭的小鹿一样蜷起身,羞得无地自容。
程宗扬大笑着抱起她,将她香软的玉体搂在怀里。
“不要……”
“你可是答应过我,杀了窥基,你就让我爽一把,你不会想赖账吧?”
“我……我还没有准备好……”
“用不着你准备,我准备好就行了,”程宗扬说着挺了挺身,“你看!”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
“那让我摸摸。”
“不……不可以……”
“你逗我的吧?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?看看也不行?”
杨玉环捂着脸道:“就是不行……”
“啧啧,堂堂太真公主,原来只是个嘴上英雄,”程宗扬道:“一到见真章就怂了。”
“谁!谁怂了!”杨玉环放下手,嘴硬地说道:“我,我今天不方便……”
程宗扬信她才见鬼,“哪儿不方便?”
“哪儿哪儿都不方便!”
程宗扬一双手猛地攀住她胸前那对高耸,“这样总可以吧?”
“啊!不可以!”
“呯!”
杨玉环回肘一击,险些打中他的脑门。
程宗扬惊魂甫定,“谋杀亲夫啊!”
杨玉环喘了几口气,脸上红晕略退,“这样好了,我们来玩个游戏!”
杨玉环打开座下的暗格,拿出一只精巧的瓷盏。揭开来,里面放着三颗象牙骰子。
“比大小!谁输了,就自己脱件衣服。”
“脱衣游戏?”
“有难度的哦。”杨玉环一脸挑衅地说道:“敢不敢?” 第六章 趁虚而入 宣平坊。程宅。
东侧廊下摆着一张方桌,贾文和居东,徐君房和袁天罡在西,跟青面兽挤在一张长凳上。
方桌本就不大,徐君房和袁天罡一左一右,几乎是被青面兽夹在腋下,就跟两个乖宝宝一样。
廊内张着灯烛,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悬在廊顶,光芒耀目,映着桌旁一只精巧的铜釜。铜釜下方,一只火炉炭火烧得正旺,釜中乳白色的羊汤滚沸,浓香四溢,桌上摆满了酒肴和一大盆片好的羊肉。
徐君房连草根都啃过的人,一向随遇而安,此时操箸夹菜,吃得不亦乐乎,一边嘴巴还不闲着,“老贾,你啊,哪儿都好!就是心事太重,操心太多。”
徐君房咽了口菜,“让我说,这世间万事,皆有定数。该来的躲不开,不该来的,求也求不到。所以呢,即来之,则安之,放宽心,天塌不下来。”
说着他探着脑袋道:“老袁你说,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袁天罡一手捏着鼻子,瓮声瓮气地说道:“对!你说的都对。”
“是吧!”徐君房接着劝解道:“要不,让老袁给你算一卦?”
袁天罡囔着鼻子道:“我坦白,我交待,我懂个屁的算卦!都是骗人的!”
徐君房道:“你干嘛捏着鼻子?”
袁天罡用窒息的表情道:“你不觉得这味儿太冲吗?”
中间的青面兽咧开大嘴,嘿嘿一乐,毛茸茸的双臂张开,将两人圈在臂间,抓着桌上的肉食大嚼。
“嗨,这都不算个事,”徐君房不以为然,“我教你个法子——使劲儿猛吸几口,你就习惯了。”
贾文和握着茶盏,默然不语。
徐君房是个热心人,放下筷子,从袖中掏出签筒,“来来来!本仙师给你抽个签,断断凶吉!”
“哗哗哗……”徐君房说着摇起签筒。
廊外,雪花不住飘落,庭院间湿漉漉的,雪水交融,寒意四起。
“嗒”,一枚描金的龙须签落在地上。
“有了!”徐君房俯身去捡,眼角却瞥到一个影子。
一名僧人踩着木屐,踏着石板上的薄雪,缓步行来。
他一掌竖在胸前,一手数着念珠,步履从容,神态虔诚而温和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观海在廊下站定,双掌合什,施了一礼,“寒夜清冷,难得几位施主如此雅兴,善哉善哉。”
徐君房攥着签子,眼珠左右乱转。善者不来,来者不善,万一打起来,自己可得赶紧找地儿藏好,免得给人添乱。
袁天罡捏着鼻子,没好气地打量着他,“你谁啊?”
“贫僧观海,修持金刚密乘。”观海唇角绽出一丝笑意,语调柔和地说道:“乃是不拾一世大师亲许的活佛,佛祖在世间的化身。”
徐君房张大嘴巴。佛祖在世间的化身?佛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尊大神?
袁天罡却是一脸冷笑,丝毫没把这位佛祖化身放在眼里。
“仁波切是吧?”他捏着鼻子道:“野生的吧?你丫的有证吗?”
观海微微一愣,然后轻笑道:“施主果然是妙人。贫僧果然没有寻错人。”
“什么鸟活佛!呸!”袁天罡厌恶地啐了一口。
贾文和道:“大师是为袁老先生而来?”
“贫僧寻的正是这位袁施主,”观海望着袁天罡,温言道:“却不是什么老先生。”
袁天罡捏着鼻子,本来鄙夷的表情僵在脸上。
观海双眼闪动着暗黑色的幽光,柔声道:“袁施主漂泊凡世多年,如今尘缘已了,可愿归来否?”
袁天罡打了个寒噤,刚要跳起来,却被青面兽一把揪住,挣扎不得。
“呯!”青面兽将他牢牢按在凳上,然后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险些把袁天罡拍得闭过气去。
贾文和道:“敢问大师,为何来寻袁先生?”
“贫僧与袁先生有夙缘未尽,特来了结因果。”
袁天罡梗着脖子道:“你认错人了!老夫都没见过你!”
观海拨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,然后双掌合什,目视着袁天罡,开口道:“小屁孩,别碍我的事。”
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娇憨,宛如少女。
娇声一出,袁天罡像被毒蛇蛰到一样,颈后汗毛直竖,捏着鼻子的手指拧得发白,几乎把鼻子捏破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观海瞳孔仿佛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,变得幽暗而深邃。
袁天罡像泥雕一样,额头沁出一层冷汗。
贾文和目光沉静地看着观海,忽然道:“帛天君可安好?”
观海慢慢转过头,和熙地笑道:“老施主尚好,多劳挂念。”
贾文和点了点头,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观海合什道:“神佛庇佑,安有劫难?”
旁边递来一只杯子,徐君房堆笑道:“大师先喝口热茶。”
“善哉善哉,多谢施主。”观海合什施礼,举步踏进廊内。
徐君房将茶盏放在桌上,用衣袖拂了拂旁边空着的几凳,“大师坐。”
观海看了眼镶金嵌银的凳面,感慨道:“程侯府上果然豪富,几凳都嵌银为饰。”他抬起头,微笑道:“想来是特意为贫僧准备的吧?”
徐君房道:“大师客气了,来来来,快请坐!”
“阿弥陀佛,”观海微笑道:“贫僧修行不够,实在不敢坐此电椅。”
说着,观海僧袖微微掀起。那只茶盏仿佛被人碰到一样,侧翻过来,茶水泼在凳上。
“篷”的一声,凳面迸出一团刺眼的电光,耳边“滋滋”作响。廊顶那颗夜明珠瞬间熄灭,廊中只剩下摇曳的灯火。
青面兽低吼一声,横身将袁天罡掩在身后,顺势从桌旁拽过一杆长枪,虎臂一展,枪锋直刺观海的咽喉。
观海身形微晃,掠到贾文和身旁,沉肩往他肋下抓去。
贾文和衣袖中挥出一根短棒,毫不犹豫地按下开关。
那根短棒无锋无刃,只是棒顶跳动出一丝丝细小的电弧,瞬间交织成一道伞状的光网。
观海立刻撤招,身形再闪,出现在徐君房身侧。
“咄!”徐君房厉喝一声,双手环抱着水晶球,浑身绽放出雪亮的光芒,耀人眼目。
观海微微眯起眼睛,伸手去捞,却只捞了个空。
光芒敛去,徐君房出现在长廊另一端,抱着水晶球,一脸的惊魂未定。
青面兽咆哮着翻腕回枪,枪锋瞬间点出七朵枪花,亦虚亦实地攻向观海。
观海两次出手未果,神情终于凝重起来。他双掌齐出,掌心那串血红色的念珠斜着飞起,套住其中一朵枪花,接着双掌一合,正夹住枪锋,将飞舞的枪花尽数破去。
青面兽手中的长枪仿佛刺中一座大山,他豹目圆瞪,双臂肌肉隆起,胸前的皮甲像要被撑裂一样,那杆长枪一寸一寸从观海掌心探出。
长廊上方,王彦章将铁枪抱在臂间,像狸猫一样蜷着身体,双眼只留一道缝隙,微微盯着下方,口鼻间呼吸断绝般若有若无。
“我佛法身本一,化身万千。阿弥陀佛。”观海宣了声佛号,举步踏出。
袁天罡惊骇得瞪大眼睛,只见观海本体仍留在原地,却从本体中脱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,轻飘飘穿过青面兽庞大的身体,出现在自己面前。
“心外无法,光明自生。”
观海抬起食指,往袁天罡眉心点去,温言道:“袁施主,红尘迷途,何苦执迷不悟?”
袁天罡苍白的脸色瞬间涨红,猛然张开嘴巴,咳出一口鲜血。他手忙脚乱地松开手,鼻中鲜血顿时像泉水一样喷出,流得满胸都是。
廊顶,王彦章眼中迸出精光,双手握紧枪杆,肩背肌肉绷紧。
就在袁天罡迸出鼻血的同时,一个姣好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,抬起雪玉般的手掌,挡在袁老头眉心的位置。
观海指尖与那只玉掌一触,随即分开。他闪身疾退,虚幻的身影像幻影一样穿过青面兽,回归本体。
观海面上的慈悲与怜悯消失无踪,瞳孔收紧,眉宇间露出一丝阴鸷,狞声说道:“燕!姣!然!”
燕姣然一言不发,玉指一挑,弹出一枚银针,射向观海右眼瞳孔。
青面兽奋力拧臂,枪锋上重如须弥山的力道忽然消散,观海像被长枪挑飞一样,双掌夹着枪杆飞飏而起,身轻如羽,往廊外飞去。
头顶风声响起,王彦章纵身扑出,铁枪疾刺而下,直取观海后心。
观海身形诡异地一扭,仿佛一条弯曲的蟒蛇,避开铁枪和银针,然后身形连闪,倒飞着掠过整座庭院,消失在高墙外。
王彦章双足发力,腾身越过高墙,追了过去。
燕姣然扬手召回银针,随即回手,往袁天罡额角和眉心刺了几下。
袁天罡汹涌的鼻血应针而止,但他方才捏住鼻子,直到鼻血倒流回喉内才发觉,这会儿被呛得连声咳嗽,鼻涕、眼泪、鲜血、口水乱流,整个人就像凶案现场的罪证一样,狼狈不堪。
燕姣然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,替他抹去口鼻的血污,歉然道:“抱歉,是我来迟了一步,伤得重么?”
袁天罡呼吸通畅了些,喘着气道:“运气,运气……咳咳……啊咳!”
咳出嗓子最后一口鼻血,袁天罡终于喘过气来,他抚着胸口,心有余悸地说道:“善有善报啊,差点儿小命都没了……”
说着他回过神来,“哦,多谢你啊,燕仙师。”
燕姣然道:“程侯可在宅内?”
“没有啊,”袁天罡带着一肚子怨气道:“他刚跑回来一趟,就又带着人出去了。咦?”
袁天罡愕然低头,刚刚止血的鼻孔又窜出两股鲜血。
“燕仙师,”贾文和踏前一步,“卫公顷刻便至,若有强敌来袭,还请仙师不吝援手。”
燕姣然微微颦眉,然后应诺下来,“好。”
◇ ◇ ◇
车外飞雪如絮,车厢内温暖如春。
杨玉环靠在车厢的角落里,蜷着双腿,双臂搂在胸前。
程宗扬拿着一只瓷盏,“刷刷”摇了几下,然后“呯”的一扣,顺势揭开。
“这个不算!”
“不许耍赖!”杨玉环眼尖,虽然程宗扬刻意用手挡了一下,仍透过他的指缝,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两个二,一个三!你输了!”
“输就输!”程宗扬解开外衣,往旁边一丢,“接着来!”
杨玉环一手抱胸,一手拿过瓷盏,随手摇了两下。揭开来,三颗骰子竟然是两个六点,一个五点。
程宗扬叫道:“你作弊了吧!”
杨玉环笑道:“愿赌服输哦。程侯爷,该你了。”
“这还掷个屁,”程宗扬脱下御寒的夹衣,扔在座席上。“再来!”
杨玉环笑吟吟拿起骰盅,在手中来回摇着,落下时,程宗扬忽然把手掌按在桌板上,一股力道送出,盏内本来落定的骰子齐齐翻了个身。
杨玉环凤目圆瞪,“你——”
没等杨妞儿说完,程宗扬就揭开瓷盏,“两个一点,一个三点!啧啧,我单掷出来一个六,都比你加起来还大。”
已经是第六级通幽境的修为,虽然做不到要几点有几点,百发百中的赌神手段,但略微操纵一下,给人拆个台什么的,已经是绰绰有余。
“你掷啊!”杨玉环眼疾手快,一把夺走两颗骰子,只给他留了一颗,“给你!”
程宗扬扣好瓷盏,轻轻一摇,然后手拿着直接打开。
“六点!”程宗扬得意地说道:“怎么样!你输了吧?”
“没放到桌上不算!”
“是你说掷骰子的,耍赖是吧?那就不玩了!”程宗扬摩拳擦掌,“咱们干脆点儿,还是武力讨债痛快。”
“好吧,好吧!算你赢了。”杨玉环玉指一勾,脱下一只绣鞋,“呶。”
“这也算?”
“为什么不算?”杨玉环一脸无辜地说道:“难道不是我身上的衣物吗?”
“鞋子都算,那袜子呢?衣带呢?”
“都算啊。”
“那要玩到什么时候?”
“放心吧,即便算上钗子、簪子、耳环、镯子……我身上所有的衣物饰品也绝不超过三十件。”杨玉环笑靥如花地说道:“你只要能赢三十次,本公主可就脱光光了哦。”
“钗子、簪子也算?”
“当然了。”
“这是什么脱衣游戏?”
“跟你说了有难度的,你自己要玩的。”
“我身上全加起来还不到十件,要是输完呢?”
“你可以找人帮你啊。”杨玉环出主意道:“比如找高力士借几件?”
程宗扬道:“高力士!去安乐府上,我跟你们公主谈谈心!”
“去就去!我还怕你?”
车马驶入皇城之东的延禧门,只听门外一阵吵闹。
“本少爷是天策府门下!卫公是我亲老师!老王王忠嗣、小王王彦章、老苏苏定方,还有罗士信、李嗣业……那都是我嫡亲的哥儿们!如今我们天策府管着长安城的治安,本少爷说不能过,就不能过!”
高智商立在门前,挺胸凸肚,说得口响。左边吕奉先跨着赤兔马,手持方天画戟,英姿勃发,气势如虎。右边富安捧着茶壶,不时贴心地递上一口,给衙内润喉,伺候用心,服侍周全,好个殷勤的狗腿。
有这一虎一狗傍身,高智商气焰更足,“别跟我扯这个那个的!本少爷亲自坐镇,天王老子都不行!”
门前黑压压聚了一堆人,不管是黄衫黑带的内侍,还是明光铠凤翅盔的神策军将领,都被这口出狂言的小胖子震得不轻。
高智商拍着胸脯,叫嚣道:“有本事你们请卫公来!卫公一句话,本少爷立马让路!要不然……奉先!”
吕奉先双腿一夹,赤兔马长嘶着猛然跃出。
最前面一个穿着神策军服色的酒糟鼻军士躲闪不及,被撞得滚了几圈,爬起来连个屁都没敢放,一头扎进人群。
连神策军的人都被撵跑了,剩下的更不敢造次。郄志荣勉强挤出笑容,“高衙内,小的知道你是程侯爷的义子,能让你亲自守门,里头肯定是有事。小的只是想问一声,里头那个,是不是真是窥基?”
“知道你还问?”高智商横眉竖目地说道:“窥基堕了魔,一身鬼祟阴邪的妖术。皇城里头没人还好,万一让那魔头跑出来,不知要残害多少百姓。要不是我在这儿守着,你们凑过去,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。”
郄志荣连连点头,一边朝他竖起大拇指。
“跟你们说啊,也就是我师傅大智大勇,将他堵在皇城里头,不然天知道要死多少人……”
马车声响,车前的中行说站起身来,振臂高呼道:“程侯爷亲手斩杀窥基,为民除害!”
高智商大喜,“听到了吗?我师傅干的!牛逼!”
“闭嘴!”程宗扬推开车窗,没好气地说道:“一会儿去大明宫,给仇公公赔罪。”
“是!”高智商腿一碰,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。然后转过身,挥着手像赶鸭子一样道:“散了!散了!窥基那个大魔头都被我师傅弄死了,你们还杵这儿吹风呢?该干嘛干嘛去!”
人群轰然散去,争相将此事禀报自家主人。
躲在人群里的酒糟鼻打了个哆嗦,然后勾着头,撒腿就跑。
程宗扬没有在意,掩上车窗,车马驶入十六王宅,驻守的军士又多了一倍,他们的衣甲同样多有风尘之色,都是刚调来的士卒。
打着太真公主旗号的马车畅行无阻,一路来到安乐公主的府邸,看到兔苑小楼的灯光,不禁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。
这一夜的风波终于过去,虽然窥基生前已经身败名裂,但毕竟是出身勋贵,代替先皇出家的大唐国师,又对两人仇恨入骨。如今终于命丧皇城,如同芒刺尽去,无论程宗扬还是杨玉环,心下都轻松了许多。
程宗扬道:“安乐这小丫头,放着正院不住,偏偏喜欢住在别苑。”
“安乐分封的时候年纪还小,原本的寝殿又高又大,有宫人侍女陪着也空荡荡的,她自己住着害怕,才选了兔苑的小楼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啊。”
“喂,”杨玉环压低声音,“安乐那丫头怎么样?”
程宗扬装糊涂道:“什么怎么样?”
“睡都睡过了,你就没点儿感受?那可是我大唐宗室最漂亮的公主!还是黄花闺女呢。”
“黄花闺女……”程宗扬嘟囔了一句。
“怎么了?”
“说起黄花闺女,你不也是宗室公主吗?”
“本公主是外姓好吧!”杨玉环眨了眨眼睛,“是不是觉得我比她漂亮?”
程宗扬摸着下巴,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这要验过货才好评价吧?”
杨玉环啐了一口。
此时已是深夜,整个安乐公主府邸黑洞洞的,灯影皆无。
杨玉环道:“本来还想打那个死女人一顿出出气,倒是便宜她了。”
“你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?”
“就是看她不顺眼!还敢跟我别苗头?哼哼,长不高的小矮子。”
“公平点儿说,她也没那么矮吧?”
“不管!反正她比我矮。”
“咦?”车马驶过庭院,杨玉环忽然讶然一声,往院墙方向望去。
当日宫中变故,安乐被召入长生殿,风传会被赐死,或是以出家为名远迁软禁,永不回返,甚至连累下人也要倒霉。因此府中的仆役差不多都跑光了,然而这会儿一个老太监,正佝偻着身子,贴着院墙踟蹰而行。
他穿着黑衣,戴着御寒的兜帽,头勾得低低的,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,若非杨玉环目力过人,根本看不出院内还有人。
程宗扬贴在车窗处,寻思着说道:“这是府里上了年纪的老仆?会不会见过高阳?”
自己正想找个知情人,倒是赶巧了。
杨玉环道:“高力士!”
驾车的高力士正待勒马,中行说已经跳下车,他挺胸凸肚,摆出总管的架子过去,喝道:“你!做什么的!”
那老太监低着头,一声不响。
“站住!”中行说抬手扳住他的肩膀,“问你呢!好生回话!”
夜色下,那老太监停住脚步,然后一点一点转过头来。
寂静中,仿佛能听到骨节摩擦的“咔咔”声。
一只苍白的颅骨出现在众人眼前,那人口鼻皆无,牙齿外露,空洞的眼眶中隐隐闪着鬼火。
程宗扬心跳几乎停了一拍,即使见识过身为白骨的尸陀林主,但在府中陡然见到一只行走的骷髅,猝不及防之下,还是使他头皮发麻,汗毛直竖。
只不过那只骷髅头虽然皮肉皆无,唯余白骨,却硬生生给了他一种眼熟的感觉,似乎在哪里见过,尤其是它颧骨上一道箭痕,形迹尚新。
“不好!是窥基!”
杨玉环反手提刀,光着一只脚从车内冲出。
中行说倒是镇定,先迎面啐了一口,然后抡起铁尺,往骷髅头上抽去。
“啪”的一声,那只骷髅头从颈上掉落,在地上翻滚不止。
“小心!”程宗扬一把揪住中行说的后襟,将他扯开。
那太监无头的尸身挥起双臂,僵尸般青黑的手指险些洞穿中行说的腰腹。
“铛!”杨玉环的斩马刀劈中尸身的利爪,将它半只手掌生生斩断。
那具无头的尸身往地上一滚,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,奔向骷髅头,一把抱在怀里,然后断颈血光一闪,幻化出一道血色的长虹,越过高墙。
程宗扬与杨玉环刚衔尾追上,便看到那具无头的尸身抱着骷髅头,跃入墙外的水渠,传来“扑嗵”一声水响。
程宗扬与杨玉环面面相觑,这魔僧真是阴魂不散,连肉身都没了,竟然还跑到这里来。
只剩下一颗骷髅头的窥基虚弱了许多,对上重伤在身的中行说都只能字面意义上的抱头逃蹿。问题是它一头扎进水渠,这还怎么追?
“你看清楚是窥基了吗?”
“就是他!”杨玉环道:“化成灰我也认得!”
中行说与高力士也攀上墙头,闻言道:“那厮只剩了一个脑袋,不知用了什么妖法,占了一个太监身体,又跑到这里。”
高力士道:“长安城这么大,他干嘛要跑这儿来?”
“废话!肯定是冲着主子来的。”
“他怎么知道主子要来这儿?”作为杨公主最信任的心腹太监,高力士对上中行说也一点儿不虚,“你跟他说的?”
中行说冷笑道:“挑拨是吗?我看你就是内奸!”
“是你!”
“就是你!”
“住口!”杨玉环喝了一声,两人才悻悻然闭上嘴。
程宗扬心下疑窦丛生,只剩下颅骨的窥基夺占了一名太监的肉身,从皇城一路走到十六王宅,从速度判断,肯定是在自己启程之前,不可能是听到自己要来安乐公主府邸,一路盯梢至此。
它来这里干嘛?只剩下一颗骷髅头,不想着逃命,还跑东跑西,难道有什么无法化解的执念? 第七章 武穆禁脔 水面涟漪渐至,细碎的雪花星星点点落在水上,旋即消失无踪。
杨玉环道:“高力士,你下去看看。”
高力士二话不说,脱掉御寒的裘衣,举手抬腿,蹦蹦跳跳地作了几个热身动作,然后双臂往前一伸,摆了个跳水的姿势。
“算了,算了!”程宗扬赶紧拦住,然后道:“老中……”
中行说一把捋起袖子,叫道:“想都别想!别当我是傻的!”
“你说谁是傻的?”高力士当时就不乐意了,翘起兰花指,气恨恨地指向中行说,“连忠字都不讲,你算个什么奴才?”
中行说道:“纵容主子错处,浪掷性命,陷主子于不义,那叫愚忠!”
“停!停!停!别吵了!”程宗扬无奈道:“我让你往水里跳了吗?去,找坊里的神策军,告诉他们有刺客。”
高力士主动请缨,“主子,奴才在这儿守着!窥基再敢露头,奴才就跟它拼了!”
杨玉环笑吟吟道:“好,给我盯紧了。”
中行说与高力士对视一眼,彼此哼了一声。
“好累啊,”杨玉环一边走,一边伸了个懒腰,“本公主要好好睡一觉,谁都不许打扰。”
程宗扬追上去,“一起!一起!”
“做梦去吧!哼哼,差点儿被你占了便宜!”
“又耍赖?”
“谁耍赖了!”杨玉环叉着腰道:“我问你,窥基死了吗?”
程宗扬张口结舌。
杨玉环庆幸地拍了拍胸口,“幸好本公主机智过人!福星高照!要不然就被你白白骗炮了!”
半晌,程宗扬抬手往自己腕上一斩,“干!”
宅邸外,不时传来一阵吆喝声。在几名当值太监坐镇下,坊中的神策军士卒张灯举火,拿着丈许长的竹竿探入水中,沿着水渠一寸寸检查。不时捞到渠底的水草、杂物,误发警讯,人喧马嘶间,一片风声鹤唳。
“这魔头,真是阴魂不散。”
程宗扬摇了摇头,然后望着匆匆赶来的徐君房,皱眉道:“观海?”
“真没想到,他会突然蹦出来,”徐君房道:“更没想到,他还真就是冲着老袁来的。”
程宗扬摸着下巴,眉头越皱越紧。
观海盯上袁天罡,似乎没有道理。但仔细想来,袁天罡提起过,他旧家那位疑似穿越者的小姐,就是被蕃密带走。观海如今又找上袁天罡,也能说得过去。问题是他们是如何认出袁天罡的?
是蕃密的秘法,能够感应到穿越者的存在?可如果是这样的话,当初吕雉背着自己飞入大雁塔,释特昧普就该对自己下毒手了。
如果不是靠秘法感应,他们是怎么发现袁天罡的异常?
当时在大雁塔,释特昧普侵入自己的意识,已经触及自己穿越前那一刹那的记忆,为什么没有趁机刨根问底,反而一触即退,然后不痛不痒地跟自己约法三章,就此撇过?
“贾先生让我提醒你一声,”徐君房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道:“小心那位仙师。”
“仙师?”程宗扬有些纳闷,接着悚然一惊,“燕姣然?你刚才不还说,是她出手救下的老袁吗?”
“是这回事没错,但里头有些蹊跷。”徐君房道:“当时局面变化太快,我们也没多想,还是贾先生仔细问过,老袁才想起来,观海露面的时候,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。反而是燕仙师现身,才突然间猛流鼻血。而且还流了两次,一次是燕仙师从他身后出手,另一次是听说你不在府内。贾先生说卫公在外面,老袁的鼻血才止住。”
袁天罡两次感应到杀机,难道不是因为蕃密的观海,而是因为燕姣然对他动了杀心?
程宗扬只觉得荒唐。当初燕姣然救下惊理,不避血污为她吮毒疗伤,是自己亲眼所见。对一个陌生的伤者都如此照料,她的慈悲心怎么可能是假的?
再说了,燕姣然与袁天罡无仇无怨,怎么会平白对他动了杀心?
因为老袁是穿越者?别说老袁只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半吊子,燕姣然本来就跟正牌穿越的岳鸟人不清不楚,何况还有自己这么个大活人杵着。她要是对穿越者有杀意,怎么可能偏差那么大,放着自己不理,却拿袁天罡下手?
“会不会是搞错了?”程宗扬推测道:“比如老袁的鼻血有延迟?或者外面还有别的人?”
“这也难说。”徐君房道:“反正贾先生只是提醒你小心提防。”
仅仅通过鼻血就断定燕姣然心存恶意,自己更愿意相信是龟儿子的预感不靠谱。
“后来呢?”
“燕仙师等了一会儿,再后来王彦章和李晟李将军进来,她就告辞了。只说请你去上清观一叙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她说越早越好。”徐君房道:“看来顶要紧,不然她也不会亲自来,正好撞上观海动手。”
是因为潘姊儿的事?程宗扬想了想,“我天亮就去。”
“还有,贾先生请主公回宣平坊一趟,有事商议。”
“见过燕仙师我就回去。”程宗扬道:“惊理,给徐仙长安排个住处。”
惊理悄然现身,看到她左腕的铁钩,徐君房打了个突,推辞道:“不用麻烦了,我们修仙之人无需睡眠,随便找个地方打会儿坐就成。”
◇ ◇ ◇
大宁坊。上清观。
“燕仙师。”程宗扬拱手施礼。
燕姣然白衣如雪,乌亮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,用一支木簪束着,堪称绝美的五官艳光内蕴,有着令人心怡神宁的从容与恬淡。
“此番贸然相邀,是我孟浪了,还请程侯海涵。”
“仙师太客气了,昨晚幸得仙师援手,还没来得及道谢。”程宗扬拍着胸脯道:“有事只管吩咐!”
“是这样的,有人想与程侯私晤,不知程侯是否赏面?”
程宗扬有些好奇,“是谁?”
燕姣然指了指身后的房门,“那人昨晚便在此处相候,他的意思是,程侯若是答应,便请入内相见。若是询问姓名,那便不见也罢。”
程宗扬心念疾转,笑着说道:“能请燕仙师作中人,来历自然不凡。大好机缘,在下肯定要见上一面。”
燕姣然微微一笑,“请。”
程宗扬手心暗暗捏了把汗,虽然不相信燕姣然心存恶意,但足够的谨慎也必不可少。这次赴上清观,他将南霁云等人都带上了,此时就在外面。
带着一丝戒备,程宗扬推开门,随即一愣。
“鱼公?”
鱼朝恩盘着腿坐在一张蒲团上,他似乎一夜未睡,满脸的疲惫中带着苦涩。
程宗扬看了看鱼朝恩,又看了看燕姣然,“你们……”
光明观堂与黑魔海可是不共戴天的死仇,见面必分生死那种,他们怎么会搅到一处?
他心下打鼓,脚步不由迟疑起来。
“唉……”鱼朝恩长叹一声,然后抬起手,“啪”的一声,朝自己脸上抽了一记,“家门不幸,把咱家脸都丢尽了!”
燕姣然不言声地坐在远处,摆出只旁观,不参与的姿态。
程宗扬略微安心了些,上前入座,试探道:“是鱼弘志那厮?”
“是鱼注。”鱼朝恩唉声叹气地说道:“不瞒程侯,郑注原本姓鱼,是我嫡亲的侄儿。唉……还是从头说起吧。”
“咱家跟殇老鬼、练老怪同出一门。那两个老东西一个毒,一个狠,当年争位,他们两个净拿着我开刀,”鱼朝恩苦笑道:“我成了最早出局的那个。一怒之下,我弃教入宫,把侄儿寄养在鱼氏。”
“泊陵鱼氏是从外海迁来,跟我同姓不同宗,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鱼字,两边也算攀了亲。弃教之后,我就没再理过门里的事。直到那位……”
鱼朝恩看了眼燕姣然,“武穆王岳鹏举出头,因为光明观堂,与本门之间起了冲突,连番恶斗,巫宗遭遇灭顶之灾,几乎孑遗无存。”
“我本想着练老怪难逃此劫,谁知那老东西躲了十几年,居然回过气来,重建了宗门。只不过宗门几至殄灭,他不得不放下架子,向我求助。最后看在魔尊的面子上,咱家点了这个头,算是重新入教。”
程宗扬暗暗道:泊陵鱼氏与黑魔海的勾结,根子是在鱼朝恩身上?只不过看黑魔海如今的教尊,那位秘御天王的态度,压根儿没把鱼氏当成自己人,杀起鱼家子弟来,一点儿都不手软。
鱼朝恩惆怅地喟然叹道:“可惜,我那侄儿在外头待得久了,养出一肚子的野心。瞧着唐国权柄更迭,竟然也想插一手。注儿小聪明是有的,背地里改了姓氏,攀上王守澄,又借机成了圣上的心腹,一路飞黄腾达。可他那点儿把戏怎么能瞒得过李博陆?最后被李博陆一把掐住,输了个乾乾净净。唉……”
李辅国够狠的,鱼朝恩的亲侄儿生生被他净身,带在身边使唤,一点儿面子都不给鱼朝恩留。
程宗扬默默听着,这时才开口道:“李辅国这般一手遮天,横行无忌,鱼公公也能按捺得住么?”
鱼朝恩自嘲地一笑,“咱家没啥本事,唯独有几分自知之明。论心计手段,咱家拍马也赶不上李博陆,更不用说他内外经营多年,早已经势大根深,操持君主,如弄婴儿。跟他别苗头,怕是嫌死得不够快。”
“这么说,鱼公一开始就不看好郑相?”
“我劝也劝过,骂也骂过,可他仗着有些小聪明,总不肯安分。我也只能随他去了,想着让他吃些苦头也好。”鱼朝恩苦笑道:“咱家虽然不中用,好歹在宫中多年,左右也能保他一命。”
程宗扬不禁对鱼朝恩刮目相看,原想着你是个阴毒狡诈的狠角色,没想到居然是只忍字当头的万年龟?这种事都能忍?
程宗扬竖起大拇指,“鱼公大气,嫡亲的侄儿说放手就放手。”
鱼朝恩坦然道:“无非是下边挨一刀,谁没挨过似的。况且他也留下子嗣,算是给我们鱼家留了根。”
程宗扬笑呵呵道:“鱼公果真大气,佩服佩服。”
鱼朝恩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,“咱家知道你是在嘲讽。不过呢,咱家在宫中待得久了,眼看着帝王将相们轮流上台,就跟走马灯似的,享个一年半载的荣华富贵,便死的死,贬的贬,有个甚意思?”
“论起来,反倒是宦官还长久些。”鱼朝恩叹道:“要不是自家侄儿下不去手,我早就把他送去净身了。”
程宗扬一时无语。只能说太监果然变态,怪不得对侄儿被李辅国阉了都无动于衷呢,原来你自己就操着这心思。
程宗扬看了燕姣然一眼,笑道:“鱼公如此开诚布公,不会是诉完衷肠,就要杀人灭口吧?”
“哪里的话。”鱼朝恩道:“你虽然不是我圣教门人,但我听羽仙说,你也是拜过魔尊的,还跟殇老鬼有父子之……”
“鱼公!谣言止于智者!”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:“我跟殇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!”
“是吗?”鱼朝恩愕然道:“我咋听说,你跟紫姑娘好事快近了呢?”
程宗扬那点儿忿懑立马烟销云散,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,“是的呢!”
“紫姑娘就跟殇老鬼的嫡亲女儿一个样,你可不就是殇老鬼的半个儿吗?”
“要这么说,也是哈……”
鱼朝恩手一挥,“说到底,都是自己人。”
鱼朝恩又是亮底细,又是攀交情,让程宗扬越发的忐忑。
“既然是自己人,鱼公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“还能有什么事?”鱼朝恩道:“李博陆削我权柄,我忍了。收我侄儿,我也忍了。可眼下这件事,我再也忍耐不得。为此甚至腆颜求到燕仙师这里,简直是脸皮丢尽!”
鱼朝恩说着,又给了自己一记耳光。
燕姣然道:“鱼朝恩,你若觉得委屈,何不在此一决生死?”
“迟早的事。也就眼下不是时候。”鱼朝恩道:“直说了吧,我有个侄女,如今落到了李博陆手上。”
程宗扬道:“玄机仙子?”
鱼朝恩狠狠点了下头。
“听鱼公方才所言,鱼玄机跟鱼公同姓不宗?”
“正是。”
“这就奇了啊。嫡亲的侄儿被李辅国阉了当太监,鱼公都能忍,名义上的侄女落到李辅国手里,鱼公怎么就不能忍了?”
“注儿自己作死,落得如此下场也算咎由自取。可玄机那丫头是被注儿和弘志联手送进宫里,她这两个哥子,一个包藏祸心,一个见风使舵,平白把她给坑了。她是我看着长大的,虽然不是亲的,也跟亲的差不多了。”
朱老头无后,把紫丫头当个宝,你也无后,把鱼玄机当个宝?这么一说,好像也有点儿道理?
“只是这个吗?”
“若只如此,咱家自己去跟王爷拼命也就罢了,何必厚着脸皮劳烦两位。”鱼朝恩叹道:“还不是因为玄机这丫头还没生下来,就被姓岳那厮点过名的。”
被岳鸟人点过名的?程宗扬想起岳鸟人留下的那份大唐打靶清单。当时还没出生的如安乐公主,名字后面标着问号,显然没找到。鱼玄机名字后面没标注,八成是刚出生,岳鸟人还没决定怎么上靶……
“岳鸟……咳,武穆王不是失踪了吗?被他点过名很重要吗?”
鱼朝恩望着燕姣然道:“你说还是我说?”
燕姣然默然不语。
“姓岳的那厮,霸道成性,作恶多端!活该死无葬身之地!”鱼朝恩先逮着岳鸟人一通臭骂,然后道:“偏偏那厮有些说不清的气运,所言常有所中。他曾留下话,他点过名的女人,都是他的禁脔,谁若敢动,必然降祸于世。”
岳鸟人居然还有神棍气质?从哪儿来的?
“那不是正好吗?”程宗扬双手一摊,“玄机仙子出事的话,李辅国如果灾祸临头,是他活该。如果没事,说明武穆王的话都是放屁啊。”
“降祸于世。”鱼朝恩重复了一遍。
程宗扬怔了一下,“什么意思?合着有人动了他的女人,不是报应到对方头上,是全天下的人都要倒霉?”
鱼朝恩重重点了下头。
程宗扬目瞪口呆。
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,怎么轮到岳鸟人,就成了对全世界无差别攻击?这是从哪儿学的恐怖主义行径?
半晌,程宗扬试探道:“你信吗?”
“不信。”鱼朝恩答得很果断,“但我不敢赌。”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胖乎乎的下巴,“玄机这边入宫,淮西吴元济那个狗崽子就举兵叛乱了。”
这两者有关系吗?不过对于心存忌惮的人来说,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,就足够他们心惊肉跳,杯弓蛇影了。
“李辅国就敢赌?”
“王爷的心思,咱家从来都猜不透。”
“那鱼公的意思是……”
鱼朝恩咬了咬牙,“杀掉李辅国!为天下除害!”
“好!”程宗扬双手抱拳,用力一揖,“鱼公豪气!我支持你!本侯拭目以待,期盼鱼公早传捷报!”
“不是,”鱼朝恩有些发急,“这事光凭我自己,可办不来。”
“鱼公手握兵权,调三五万神策军进京,什么事搞不定?”
“左右神策军中尉刚换了人,都是李辅国的心腹。何况这事不是人多就能搞得定的。”鱼朝恩也不顾什么脸面了,腆着脸道:“你得帮我。”
程宗扬讶然道:“我?我一个外来的使节,人生地不熟,能帮什么忙?你要找我,还不如去找卫公呢。”
“李博陆权倾朝野,整个长安城都在他一手掌控之下,有点动静,都瞒不过他。我若去寻卫公,怕是刚出了天策府的门,就得被拉到独柳树下砍头。”鱼朝恩道:“眼下长安城内唯一不受李博陆左右的,只有程侯,还有程侯麾下那帮虎贲了。”
你就吹吧,我手下才几个人?神策军十好几万呢。
“既然李辅国这么厉害,说不定鱼公来上清观,也被他发觉了。”
“侯爷多虑了。”鱼朝恩自嘲道:“无论我去找谁,李辅国都不会相信我能这么不要脸,居然能找到燕仙师跟前。更不相信燕仙师会饶过咱家一条狗命。”
程宗扬看了燕姣然一眼,干笑道:“说的也是哈。”
“其实吧,我是缀着潘仙子跟到这边来的。潘仙子能从宫里脱身,咱家也帮了点小忙。”
昨晚这家伙也在场?老阉狗有两把刷子啊,自己居然毫无察觉。
“也正因此,燕仙师才放了咱家一马,又出面请来程侯。”
毕竟有求于人,鱼朝恩姿态放得极低。
“燕仙师的意思呢?”
燕姣然简单道:“武穆王于本门有恩。”
意思是既然鱼玄机被岳鸟人点过名,倾向于去救了。
程宗扬道:“李辅国不但权势滔天,自身修为也深不可测……”
“眼下正是个机会。”鱼朝恩连忙道:“李博陆这几日便要用琉璃天珠施法夺舍,无论成与不成,都势必元气大伤。”
“这么着急?”
琉璃天珠又没有保质期,李辅国用得着这么匆忙吗?
“夜长梦多,迟则生变。李博陆万事俱备,只待此珠。如今琉璃天珠到手,绝不会再耽搁。”
程宗扬想了想,“鱼公知道他何时夺舍吗?”
鱼朝恩笃定地说道:“子时!”
“子时?”
“阴尽阳生,昼夜交替,”鱼朝恩道:“正是夺舍重生的良机。”
又是半夜?天天这么熬通宵,自己也跟着徐大忽悠一道修仙得了。
程宗扬心里嘀咕了一句,又问道:“哪天?”
鱼朝恩摸了摸屁股般光滑肥翘的下巴,“这个就难说了。”
程宗扬险些骂出口,看你笃定的样子,我还以为你多有把握呢,结果哪天都不知道,光知道个子时,这还说个屁啊!
“反正就这几日。”鱼朝恩连忙拍胸脯担保,“我会盯着他!一有动静就发消息。”
“你怎么盯着他?”
“跟着伺候呗。”鱼朝恩毫不在乎地说道:“咱家抹下脸,保管伺候得他舒服舒服。”
好嘛,你这装孙子的功夫算是到家了……
程宗扬道:“鱼公可知道,李辅国夺舍的目标是哪个?”
鱼朝恩摇了摇头,“我可猜不出。”
“我听说,安王和陈王的家人被请到宫里。”
鱼朝恩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,沉声说道:“不会!安王与陈王的子嗣年纪尚幼,如今局势纷杂,王爷不可能去夺舍幼儿。”
程宗扬暗暗点头。如果李辅国夺舍成小孩,场面当时就镇不住,换成安王和陈王本人还差不多。
“那会是谁?”程宗扬盯着鱼朝恩,“李昂?”
鱼朝恩脸上肥肉又是一颤。
“应该不会。”程宗扬自问自答,“如果夺舍李昂,李辅国用不着把他的脑子摘掉,毕竟缺了脑子就不完整了。”
“可李辅国为什么要杀光李昂的妃嫔?”程宗扬又道:“如果不是怕他的枕边人看出破绽,李辅国用得着多此一举吗?”
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,“哎,鱼公,你觉得呢?”
鱼朝恩苦笑道:“也只有侯爷敢议论这些了。咱家便是在心里想想,那就是该死。”
程宗扬纳闷地看了他一眼。真的假的?这个名声不咋样的大太监,还挺把唐国的皇帝当回事?
燕姣然道:“无论李王夺舍哪个,总不能让他如愿。”
“对,对!”鱼朝恩道:“就是这个理儿!”
程宗扬道:“想搞定李辅国,人手不够吧?”
鱼朝恩欣然道:“程侯既然肯出手,那就好办了!”
“停!停!”程宗扬打断他,“我没说要参与吧?”
鱼朝恩无奈道:“侯爷可别说没这个心思。要不是咱家昨晚听了一耳朵,也不至于厚颜来求。”
程宗扬笑呵呵道:“不瞒鱼公说,我本来是有这个心思,但既然鱼公愿意出手……呵呵,我倒是不急了。”
鱼朝恩终于急眼了,“合着你只想坐山观虎斗,看我跟李郡王斗死斗活?”
“不然呢?”
鱼朝恩一拳砸在案上,急赤白脸地喝道:“你就不怕我跑球啰?”
“呃……”程宗扬没想到自己一番故作姿态,居然把鱼朝恩逼得爆出乡音。
“找不着帮手,斗不过李郡王,我干嘛找死哦?我头一缩,管你们死活!等李郡王夺了舍,有你们好看哩!”鱼朝恩咆哮道:“李辅国要害死玄机,你们不管,等他再去害杨公主,我看你们找谁!”
“杨玉环?”
“那还用说!李辅国要是放过杨公主,我鱼字倒着写!”
“鱼公息怒,这事儿咱们再商量……”
“还商量个啥子商量?你要是不干,我才不去送死!”鱼朝恩爬起来,一甩衣袖,“走咧!”
程宗扬笑着拽住他,“谁说我不干了?”
“这就对了嘛!”鱼朝恩旋风般转过身来,口音也改回来了,挽起袖子道:“我是这么打算的……”
“等等!行动方案,我让贾先生来跟你商量。等你们商量完,知会我一声就行。我这边呢……”程宗扬道:“只要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鱼朝恩痛快道:“说!”
程宗扬盯着他的眼睛道:“我不管你跟巫宗毒宗有什么仇什么怨,将来黑魔海内部要是有争执,无论如何,你得支持紫丫头。”
“你——”鱼朝恩指着他,似乎想说自己跟殇老鬼仇深似海,怎么可能去跟他穿一条裤子,接着他一拍大腿,“就这么说定了!”
鱼朝恩长舒了一口气,拿起凉透的茶水“咕噜咕噜”喝起来。
没等他喝完,燕姣然便道:“此间事了,尊驾请回吧。”
“这就逐客了?不得商量商量?”
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鱼朝恩放下茶盏,对程宗扬道:“我那里被盯得紧,让你的人去找张承业。”说着用面巾将头脸一包,肥胖的身子一团,狸猫般钻窗而出。 第八章 李代桃僵 程宗扬往窗外看了半晌,然后回过头,“燕仙师,你看姓鱼的靠谱吗?”
燕姣然道:“程侯自有决断,何必问我?”
“假如我跟鱼朝恩商量好,等出手的时候,我按兵不动,看着鱼朝恩跟李辅国拼个你死我活,然后坐收渔翁之利,怎么样?”
燕姣然轻叹一声,“人心难测,世事唯艰,谋略纵横,非我所长。我只是一名医者,唯愿世人不再受病痛之苦。除此之外,我的见识并不比市井百姓,贩夫走徒来得高深。”
“我不知道李辅国的死,会不会使得唐国脆弱的局面失去控制,最终导致天下大乱,也不知道李辅国夺舍成功,会不会引发更大的灾祸。我看不透人心的诡谲,更看不穿命运的波折。”
燕姣然露出一丝苦笑,“出自善心,却得恶果,所在多有。说到底,医术之外,我只是个庸碌而琐碎的凡人而已。我能做的,只是在人世间随波逐流,小心翼翼守护好手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罢了。”
程宗扬若有所思,“光明?”
“正是。我们光明观堂便是传承这一丝微渺的光明,用我们微薄的医术,给病痛者带来一线希望。”
“昨日之事,金莲已尽数转告予我。金莲如何抉择,既是她的缘法,也是她的命数。而我,只盼少生杀孽,免堕因果。”燕姣然揖手道:“此番心思,还请程侯见谅。”
程宗扬默然良久,然后道:“仙师胸怀,令人佩服。”
“程侯过誉了。”燕姣然自嘲道:“无非是明哲保身的自私罢了。”
程宗扬施礼告退。来到院中,只见一个身姿窈窕,仙质妙态的女子立在院角的桂花树下。
潘金莲薄纱遮面,只露出那双天生带有几分媚态的美目,水汪汪的,黑白分明,顾盼间荡人心魄。
“如何?”
“我只试探了一下,被燕仙师婉拒了。”程宗扬摊开手,“看来燕仙师觉得唐国这漟水实在太浑,不愿亲自下场。”
燕姣然因后果难料,拒绝出手,让他颇为遗憾。
“不过她没有禁止你参与,让你自己选择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潘金莲道:“请程侯稍等片刻。”
“啪!”郑宾抖腕挥了一记响鞭,马车缓缓启动,驶出上清观。
“回宣平坊。”程宗扬吩咐了一句,然后回过头。
车厢内,一名女子并着双膝,侧身而坐。她披着斗篷,里面是一袭浓墨般的黑衣,面上戴着一张银制的面具。那面具以芙蓉花为饰,铸造精美,只遮住半张面孔,下方露出鲜美柔艳的红唇。
程宗扬啧啧称奇,潘姊儿不过将身上那袭光明观堂标志性的白衣换成黑色,仅仅是颜色变化,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为之一变,从行走凡间的仙子,变得神秘而深邃,充满了诱惑。
程宗扬道:“一大早就换了夜行的装束?”
“人多眼杂,还是早些换了装束,免得被人认出来。”
“燕仙师虽然让你自己选,但你这么跟出来,不怕燕仙师不高兴?”
“燕师叔的意思其实是说,我可以去,但不要用光明观堂的名义。”
程宗扬道:“你是光明观堂门下,鱼朝恩是黑魔海大佬,你怎么会跟鱼玄机交好?”
“我与玄机相识时,她拜在瑶池宗门下。那时大家都在太真公主府上,时常来往,方才结识。”
“燕仙师总不会认不出鱼朝恩吧?”
“我猜燕师叔她们是知道的,但那时鱼朝恩与黑魔海决裂,因此门中并没有约束过我和玄机的交往。”
“我听鱼朝恩说,鱼玄机是被郑注和鱼弘志故意送给李辅国的。”程宗扬不解地说道:“李辅国一个太监,还是老得快死的那种,他要鱼玄机干嘛呢?”
潘金莲道:“也许是夺舍时要用?”
“童男童女?”程宗扬摸着下巴道:“鱼玄机能算童女吗?啧啧,我虽然来长安不久,但也听说鱼玄机风评不怎么样,有名的风流道姑,说不定早失了身,博陆郡王要是图她的处子之身,只怕一番忙活,最后都白费了。”
潘金莲道:“玄机只是喜欢逗那些文人才子,至于是否失身,鱼朝恩其实对她管得很严,多半是没有的。”
“鱼朝恩还管这个?”程宗扬道:“他一个太监,难道还要每天去检查自家的风流侄女是不是处女?”
潘金莲玉脸一红,带着一丝妩媚的娇羞,柔婉地垂下粉颈。
潘姊儿天生的媚态想掩也掩不住,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诱人的风情,也恰恰是这种不经意,更令人心动。
程宗扬心头一阵荡漾,伸手托起潘美人儿的香腮,调笑道:“潘仙子,让我来检查检查,看你的处女还在不在。”
“主子有命,奴婢自当遵从。只是……”潘金莲抬起脸,粉颊的红晕褪去,认真道:“李辅国掌权多年,绝非易与之辈,还需慎重以待。”
程宗扬也认真起来,潘姊儿性癖归性癖,遇到正事还是分得清轻重的。
他收起嬉笑,点头道:“先回宣平坊,见过贾先生。”
◇ ◇ ◇
“鱼朝恩铤而走险,此举出人意料。”
庭间残雪已经扫净,书房内,贾文和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,“只怕李辅国也想不到,鱼朝恩亲侄被阉,尚且能忍住,却因为一个假侄女跟他彻底决裂。”
程宗扬连连点头,“虽然博陆郡王在长安一手遮天,但鱼朝恩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。他们两个斗起来,鱼朝恩即使赢不了,怕是也能从李辅国身上咬块肉下来。”
“主公有意旁观?”
“不错。我虽然在鱼朝恩面前应下,但说到底,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?鱼朝恩病急乱投医,竟然找我帮忙。真以为我是黑魔海的人啊?”
提到这个,程宗扬就来气,自己是朱老头私生子这档子谣言,怎么就洗不清了呢?
“我就一个想头——把紫丫头的狗弄出来。至于李辅国跟鱼朝恩谁死谁活,我无所谓,两个都死那最好。”
“主公远来是客,鱼朝恩请主公援手,实乃意在卫公。”
“卫公?”
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哪儿不对呢!还是老贾通透,鱼朝恩找自己求援,但自己在长安人生地不熟,这么大的事情,肯定要找卫公商量。所以他的目的是通过自己,把卫公拉上船……
程宗扬沉吟道:“卫公说的同生共死,是个什么意思?”
“不妨面见卫公,听其取舍。”
程宗扬点了点头,“我一会儿就去。”
说着他抱怨道:“鱼朝恩也是个不靠谱的!算计着李辅国夺舍在即,起了下手的心思。可一不知夺舍的时间,二不知夺舍的目标,只能腆着脸凑到李辅国身边伺候。要是被李辅国的六道神目窥破心思,那才搞笑呢。”
贾文和捋了捋眉毛,“此事倒不难猜。”
“哦?”
“属下不知夺舍之法,但死生之际,其险可知。李辅国若要周全,届时必会生事,以惑众人耳目。”
程宗扬下意识地抱起手臂。老贾的意思是,李辅国身居高位,固然风光,但同样是众矢之的,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对手。他本身修为深浅难测,但夺舍时必然最为虚弱。为了安全,他很可能在夺舍前故意引发事端,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……
程宗扬皱眉道:“会有什么大事发生?”
“此间大事,无过于拥立新君。”
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。如果将两件事连起来,李辅国所谋便呼之欲出——拥立新君,趁机夺舍!
李辅国压根儿就没看上李昂,甘露之变后,李昂作为皇帝已经尊严扫地,难道要夺舍一个笑话?李辅国的目标是继位的新君——安王和陈王固然可以遁走避难,新君怎么可能不入宫?到时宫门一闭,深宫如海,李辅国摇身一变,作为新君,堂而皇之地登基称帝……
“他有这么大胆吗?”
贾文和道:“李辅国拥立过的君王已逾一手之数,对君王尚有几分敬畏?”
“先生所言极是。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弄死李昂,却密不发丧,原来是在等待夺舍的时机!”
程宗扬站起身,边走边道:“消息一旦传出,便是分秒必争,留在宣平坊,只怕误事,”他停下脚步,然后拱手深揖一礼,“劳驾贾先生前往十六王宅,临机策划。拜托了!”
“属下职责所在,岂能推辞?”贾文和道:“待见过张承业,属下便前往太真公主府,以备咨询。”
“尚有一事,请主公参详。”贾文和说着,将一封信柬放在案上,缓缓推了过来。
“这是什么?”程宗扬一头雾水地打开信柬,一眼扫过,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。
良久,他抬起头,“这是谁送来的?”
“一位秦国来的文士,姓史名举,自称是晴州商贾史叁的门下客卿。”
程宗扬冷笑道:“我说蛇奴和罂奴去了哪儿,居然这么巧,被一个晴州商人给捡到了,还假模假样问我是不是失主,让我上门去取。这玩的哪一出?请君入瓮?还是关门打狗?”
“主公若不赴约,便回了他们。”
“去!为什么不去?”程宗扬恨声道:“我倒想看看,这个史叁爷到底有多少斤两,居然敢要挟我!好大的胆子!”
程宗扬一肚子怒火。自己还打算还立威呢,这倒好,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家伙,都敢欺负到自己头上!
“主公此去,务必谨慎。”
“呃……”程宗扬没想到贾文和居然这么干脆,禁不住道:“你竟然没有劝阻我?”
贾文和淡定地说道:“紫姑娘的狗落到李辅国手中,主公尚且动了一探虎穴的心思。何况两个奴婢落于他人之手?以主公仁德,岂会人不如狗?”
“……让你说着了。”
“况且,主公此行,惊或有之,未必有危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史举昨日来时,为示诚意,还曾提及一事。”贾文和道:“主公可知,广源行内讧,李宏逃出长安?”
程宗扬点了点头,“听黎门主说起过。”
“李宏逃亡途中,正被这位史叁相救,却揭出一桩与我等有关的秘事。”贾文和道:“广源行正暗中驱使佛门蕃密一系,追查主公门下某人。”
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,“袁天罡?”
“史举所言未详,但昨夜府上空虚,观海果然冒雪登门。”
“事先通风报信?这个史叁,难道跟广源行有仇?”
同行是冤家,同出晴州,彼此拆台也不奇怪。程宗扬重新拿起信柬,“靖恭坊?倒是不远。要不……”
“属下特意拖了一日,主公若是过于急切,反让他们当作奇货可居。”
程宗扬叹了口气,“你说得对,不能心急。”
程宗扬心头一阵烦乱,窥基死而未绝,李辅国谋划夺舍,蕃密又盯上了袁天罡,一桩接着一桩,何止是山雨欲来?简直是波浪滔天……
他定了定神,“我们按自己的节奏来!不能乱了手脚。你派人找张承业,弄清宫里的情况。史叁那边,我让任宏去摸摸他的底细。赵氏一直孕吐得厉害,我请了光明观堂的潘仙子来诊治,陪赵氏用过饭,我去见卫公。”
“至于这封信,”程宗扬敲了敲信柬,“告诉他们,我腾不开身,最快也要到晚间才能前去拜访。”
贾文和起身施礼,“谨遵主公吩咐。”
去见赵飞燕之前,程宗扬抽空找到袁天罡,“龟儿子,你干嘛呢?”
袁天罡躺在床上,额头敷着一块湿布,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燕仙师给我把了脉,说我肺经热盛,邪热循经,肝肾阴虚,脾不统血,忧思劳倦,统血失司,热伤脉络,血液妄行……总之身体太虚,受点儿惊吓就会流鼻血。她开了个方子,让我每日外敷。”
“呶。”袁天罡指了指脑门。
程宗扬在床边坐下,“你没跟她说,你这是警报器吧?”
“废话,我说了也得有人信啊。”袁天罡翻了个白眼,“除了你。”
程宗扬拿起浸满药汁的湿布瞧了瞧。
“别动!赶紧给我放回来!”
“你就不怕她医术高明,把你救命的警报器给治没了?”
袁天罡将湿布拍在脑门上,“那也比流鼻血流到死强吧?”
“你这会儿仔细回忆一下,能不能想起来昨晚流鼻血的细节?”
“老贾都问过了,我一直捏着鼻子呢,啥时候流的,压根儿没感觉。”
“至少观海出现的时候没有流,对吧?”
“那个野生的仁波切?我跟他还聊了几句呢,要是流了,我早吐血了。”
“所以,燕仙师出现的时候,你才开始流鼻血?”
“老贾就是疑心大!”袁天罡气乎乎说道:“人家燕仙师好好的,干嘛要害我?没道理啊!八成是外面躲的有坏人,正好那会儿起意想杀我。”
“谁?”
袁天罡没好气地说道:“我怎么知道?”
“你流鼻血的时候不是能感应到生路吗?在哪儿?”
“生路?好像在……”袁天罡揉了揉脑门,“左边还是前边来着?”
程宗扬心头微震,当时燕姣然就在袁天罡身后,可他感应到的生路却不在后面。而他身前面对的,恰恰是观海!
“你跟观海,以前认识?”
“认识个鬼!那种妖僧,我有多远跑多远!”
“那他怎么找到你的?”
袁天罡打了个突,脸色发白,显然想起当时那声惟妙惟肖的召唤。
“妈的!有鬼!”袁天罡越想越怕,一把掀起被子,蒙住头,瑟瑟发抖。
程宗扬扯开被角,“也许那些妖僧能翻看记忆?”
至少释特昧普显露过这方面的能力,观海这个活佛说不定也能。
“不可能!”袁天罡道:“我家小姐都死多少年了,那野和尚才多大?”
“多少年?”
“我……我记不得了,反正很多。”
“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?”
袁天罡蒙住脑袋,死活不肯开口。
程宗扬只好放弃,“至于吗?怕成这样……行了,我让人在外面守着。”
见情郎百忙间赶回,赵合德喜滋滋下厨,亲手做了几样菜肴。
午间与赵氏这对姊妹花同席共餐,让程宗扬在无限纷扰中,有了难得的片刻安宁。
屈指算来,赵飞燕有孕已近两月,但尚未显怀,小腹光滑而又平坦,宛如润玉。程宗扬趴在她腹上听了半晌,什么都没听出来。
他抬起头,笑道:“真的!果然听到了胎动!”
赵飞燕露出一个令群芳失色的明艳笑容,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,带着一丝憧憬道:“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?”
“肯定是个男孩,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女孩!”
赵飞燕笑道:“你倒是会安慰人。”
“不骗你,若是男孩,肯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子,少不得三天两头一顿打。若是女孩,像你一样又乖又可爱,想想就让人心疼。”
两人说笑了一会儿,程宗扬道:“那个萧氏可还安分?”
“跟那位不同,唐国这位太后,倒是软糯顺服的性子。”赵飞燕抿嘴一笑,“夫君可是要……”
“我对老女人可没兴趣!”程宗扬矢口否认,然后叮嘱道:“我出门一趟,你跟合德在家乖乖的,好生休养。”
“好。”
敖润与南霁云等人已经备好马匹,程宗扬正待上马,石超却奔了出来,“老大,等等啊!”
石胖子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老大,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吧。”
程宗扬笑道:“怎么?你也想入天策府?”
“我在屋里待了好几天,都没敢出门。厚道那小子又不在,天天闷在屋里,无聊得紧。况且……”石超涎着脸道:“厚道也不比我瘦多少,他能入天策府,我也能吧?”
“你不会是打算学兵法吧?”
“度支就行!小吕不就学的这个吗?”石超眉飞色舞地说道:“老大,你还不知道?我算账贼快!”
石超算是自己铁杆了,这些天不光出钱出人,还出生入死,几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自己干。不给点儿好处,自己都觉得对不住他。
“得得得,就当是散心了,走吧。”
“哎!”石超应了一声,兴冲冲叫护卫牵来坐骑。
另一边,贾文和等人也准备停当,程宗扬策马驶出,众人纷纷跟上。
以碾压式的绝对武力震慑了城中宵小,天策府诸将没有再一天十二个时辰驻留十字街,此时换到了各坊的巡铺,每天在街上露个面,各路游侠少年,地方豪强,亡命之徒,全都老实盘着。
有天策府诸将坐镇,长安城内的秩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,坊间行人往来如织,街上车马也多了起来。途中还遇到一支运送贡品的车队,打的却是淮西的旗号。
“不是淮西作乱吗?怎么还有那边入贡的?”
南霁云道:“淮西的叛军阻断云水,南方的贡品都改走陆路,绕过淮西。这支车队应该是乱起之前就已经上路的。”
一路赶到天策府,贾文和由敖润等人护送着继续向北,前往十六王宅。程宗扬叩响天策府的大门,却得知一个意外的消息。
“卫公不在?”程宗扬讶异地问道。
李药师极力维持天策府,在唐国备受猜忌,平日韬光养晦,等闲不出府门。程宗扬来时连招呼都没打,谁知却扑了个空。
“程侯来得不巧。”李牧道:“方才宫里来人,请卫公前去商量终南马场的事。”
这事程宗扬知道,皇图天策府原本在终南山北侧有一大片苑地,用来训练骑兵,但历年来被内侍侵占大半,卫公答应平乱时,专门提出索还。看来仇士良见识过天策府诸将的手段,没有再刁难。
“程侯可是有事?”
“是这样的,我这位兄弟,出身晋国金谷石氏,世家子弟。”程宗扬指着石超笑道:“想入贵府,学习军务度支。”
石超赶紧上前施礼,“李教官。”
“程侯举荐,肯定错不了。”李牧笑着对石超说道:“月底就要开课,今年新来的学生都会去终南集训,你准备准备,到时同去便是。”
程宗扬耐心等候,可直到外面净街的鼓声响起,仍未等到卫公回返,只好起身告辞。
街上行人步履匆忙,以免犯了宵禁。各坊的坊卒由里正带着,张挂起灯笼,只等鼓声停歇,便关闭坊门。
赶在鼓声停止前,程宗扬驶入靖恭坊,祁远与任宏已经在坊内等候多时。
“各处都已问过,都未曾听闻史叁的名头。”任宏道:“可能此人是初入长安,也可能是化名。”
“他们落脚的地方打听了吗?”
“就是李宏的家宅。他们昨日来时,先把李宏家的仆役都打发出去,方才入住。”任宏道:“他们一行百余人,一半都是护卫,还有十几个晴州的佣兵。”
程宗扬点了点头,几十名护卫随行,身家不逊于石超。一来便反客为主,这个史叁来头不小。
祁远道:“程头儿,这会儿过去吗?”
“不急。先去水香楼。”程宗扬道:“先去知会一声,待本侯用过晚膳,再过去拜会。”
晚宴之后再赴约,这是很失礼的举动,但祁远觉得这样最好,“他们要是明白点儿,这会儿就该自己登门了。若是还摆着架子等程头儿拜会,怕是还有别的心思,能不吃最好。”
最后一声净街鼓落下,街上已无行人。就在此时,沉寂已久的大明宫忽然宫门洞开,一队神策军在将领带领下,直奔十六王宅。
郄志荣一手提着袍角,快步登上龙尾道,直到含元殿外才放缓脚步,整了整衣冠,躬身道:“干爹。”
仇士良立在含元殿前,双手扶着栏杆,腰背隐隐有些佝偻。
从这处大明宫的至高点向外望去,整座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尽收眼底。虽然不及上元夜时灯火辉煌,依然满城锦绣。
只是仇士良知道,在灯火照不到的东西两苑,无数从外郡调来的神策军披甲持戈,携弓备矢,只待宫中举火,便蜂拥而出,控制整个长安。
即使天策府诸将有万夫不当之勇,面对数万劲旅,也只能饮恨。何况天策府的首脑,卫国公李药师,下午已经被恭请入宫。
“王爷也是,”仇士良道:“事前一点儿消息不漏,眼看天都黑了,突然发话要拥立新君。明天还要朝会呢,赶明儿满朝文武入朝,上面突然换了人……”
即使在义子面前,仇士良也没敢非议博陆郡王,只是有些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,“内外惊骇啊……”
上次朝会刚闹了个难堪,这次朝会倒好,直接改朝换代了。仇士良都怀疑,是不是王爷故意刁难自己,给自己这个新任枢密使点颜色看看?
“王爷下午才让人找出绛王、安王和陈王的谱牒,亲自捧了,去拜见太皇太后。孩儿也是后知后觉,还以为要挑选一番,没想到这就立嗣了。”
“这还有什么好挑选的?绛王是太皇太后的亲子,也是大伙儿在王爷面前议定过的。可先帝还没报丧呢,起码得走个过场吧?”
“可不是嘛!那位这种事办得多了,什么时候出过这种纰漏?干爹,该不会是那位对你……”
“别瞎说!”仇士良肃容道:“王爷还是信任我的。前去十六王宅迎接的没有一个内臣,全是新来的神策军士卒。一会儿绛王入宫,我头一个拜见,这就是脸面!这就是拥立的首功!”
“爹爹说的是。”郄志荣连忙拍马屁。
“别杵这儿了,赶紧收拾收拾。一会儿我磕头的时候,你跟在我后头,也在新皇面前露个脸。”
郄志荣大喜过望,“多谢爹爹!”
十六王宅。太真公主府。
偌大的庭院中撑着一顶用来挡雪的曲柄华盖宝伞,伞下摆着一张铺着貂皮的宝椅,杨玉环形象全无地打横躺在椅上,手里正拿着一根黄瓜在啃。
听到外面的动静,她将啃剩的瓜蒂往脑后一抛,“哧溜”一下坐直,一手抹了抹嘴巴,一手握住斩马刀的刀柄。
喧闹声越来越近,耳听着从门前路过,渐行渐远。
杨玉环啐了一口,松开刀柄,懒洋洋靠回椅中。
身后脚步声响,贾文和与黎锦香一左一右来到椅侧。
杨玉环打了个呵欠,侧身一手支着粉腮,星眸朦胧地说道:“真无聊。这得等到什么时候?连觉都睡不好,还不如让李老妖赶紧夺舍算了。”
贾文和道:“此番来的便是。”
“不会吧?人都没进来,天知道跑哪儿了。”
“他们去了绛王府上,稍后便会回返。”
杨玉环失笑道:“宫里谁不知道宗室诸王都在我这儿,还会跑错地方?”
说话间,喧闹声重新传来,杨玉环不禁愕然。
片刻后拍门声响起,有人叫道:“末将新任右神策军统领张忠志!奉太皇太后、博陆郡王、两枢密使之命,奉迎绛王入宫!开门!”
“肏!果然是绛王!”杨玉环玉容变色,“贾先生,真让你料中了!”
贾文和道:“李辅国如此急切,可见其必有所忌。”
“眼下怎么办?”
“无论如何,不能让绛王入宫。”
“快快开门!”拍门声越来越急,隐约能听到兵刃撞击声。
“高力士!把门打开!”
高力士小跑着上前,打开府门。
一队顶盔贯甲的军士伴着风雪涌入庭中,为首的将领高声道:“可是太真公主殿下?听闻绛王在公主府上,末将张忠志,奉命来迎!”
“来迎绛王?”杨玉环慢条斯理地拂了拂领上的雪花,“什么事啊?”
“末将奉命而来,未知其详。”
“听你口音,是外郡人吧?有诏书吗?”
“末将奉的是太皇太后与博陆郡王的口谕。”
“此时已经宵禁,无诏入宫,那可是死罪。”
张忠志上前一步,“公主殿下可是不信末将吗?”
两人目光交锋,张忠志一手握住佩刀,目露杀气,“末将来时,太皇太后与博陆郡王有谕,着命绛王即刻入宫!有敢阻拦者,格杀勿论!”
“比谁的刀大吗!”杨玉环一把拽起斩马刀,凤目圆瞪,厉声喝道:“有种来啊!”
“公主!”
黎锦香连忙拦住她,李辅国只派了一个外来的神策军将领,却没有一名内侍随行,显然是忌惮杨玉环。毕竟太真公主蛮横的名声在外,哪个内侍对上她,都先怯了三分。反而是这种外来将领不知畏惧,更无所顾忌。
这些神策军有备而来,一旦冲突,就算杨玉环勇不可当,毕竟刀枪无眼,府里的天潢贵胄们也不知得死多少。
“他一个外地来的武夫,不知礼仪。”黎锦香道:“还请公主息怒。”
贾文和口气平淡地说道:“既然有口谕,去请绛王便是。”
“锵”的一声,杨玉环把斩马刀插在地上,石屑纷飞间,刀锋直入尺许。
“等着!本公主去叫人!敢逾此刀者,死!”
张忠志眼角跳了跳,终究被她这一刀之威震慑,按捺下来,没有强行跟随。
杨玉环推门走进殿中,然后“咣”的合上门,背靠在门上。
大殿内,唐国宗室的亲王们鹌鹑般聚在一处,一个个脸色发白,唯恐自己成为皇权的祭品。
杨玉环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,最后停在绛王李悟身上。
“老六,你过来。”
李悟赶紧上前,“阿妹……”
杨玉环盯着他,轻声道:“宫里来人,要接你去当皇帝。你去不去?”
李悟打了个哆嗦,然后头摇得拨浪鼓一样,“不不不!”
“身为至尊,君临天下,你不愿意?”
“阿妹,你知道的,上回要不是你,我都已经死过一回了。而且……甘露之变就在眼前,贵为皇帝又能如何?”李悟道:“我只想当个太平宗室,安安分分侍奉母亲便是。皇帝,我当不好,也不想当……”
“更……更不敢当……”
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。”
“打死我都不后悔!”
杨玉环盯了他半晌,然后道:“回去吧。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,你都不要作声。”
李悟闭紧嘴巴,用力点了点头,然后退回人群。
杨玉环目光在一众亲王间逡巡,最后停在一人身上。
“小五,你过来。”
李炎小腿抖了一下,然后握紧拳头,挺胸上前,“姑姑!”
“你要做皇帝了。”
李炎脸色猛然涨红,他拼命握紧拳头,克制双腿的颤抖,“姑姑……”
“你性子果决,敢做敢为。殿内诸王,都不及你。”
“可他们叫的是六叔……”
“这事我来扛!我只问一句:你敢不敢去做这个皇帝?”
李炎额头崩出青筋,他咬紧牙关,从齿缝间挤出一句,“我听姑姑的!”
“记住:你入宫之后,能离李辅国有多远就离他有多远,不管什么情形,绝对!绝对!不能与他同处一室。”
“侄儿记住了!”
“好样的。”杨玉环伸出手,“跟我来。”
李炎握住姑姑的手掌,才发觉自己手心中湿漉漉的,早已满是冷汗。
殿门开启,张忠志立在刀前,高声道:“来者可是绛王!”
杨玉环扬声道:“江王在此!尔等还不跪拜!”
高力士小跑着上前,扶住李炎的手臂,“江王殿下,你可小心,这会子落了雪,地上滑。”
张忠志终于放下心来,他披着甲胄,当即单膝跪地,抱拳道:“末将拜见江王!殿下千岁!”
兵甲声响,后面的神策军士卒纷纷跪倒。
李炎深深吸了口气,挺起胸膛,沉声道:“免礼。”
“谢殿下!”
军士们拥着一辆车辇进来,张忠志道:“请殿下升驾。”
杨玉环松开手,李炎沉稳地迈开脚步,由高力士扶着送上御辇。
车帘随即放下,驾车的军士兜转马头,驱车驶出太真公主府。
一阵狂风呼啸着拔地而起,无数雪花被搅得乱飞,天地间一片模糊。 (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六集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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